2015年9月12日 星期六

「姣」字語源考

  發姣、姣婆、姣屎燉燉⋯⋯一大堆形容女子發情、充滿騷味的詞都離不開一個「姣」字。現今以「姣」形容女子大多帶點貶義,但「姣」字之初的用法,卻跟現在大相逕庭。

一,「姣」的本義

  「姣」字講就講得多,哪個字才是「姣」的本字呢?其實很多粵語口語字都是來自上古漢語,不過找出語源要費一番工夫。我認為「姣」的本字就是「姣」。先看看古代典籍「姣」的本義,再看「姣」字如何演變成今義。

  《詩經.月出》:「佼人憭兮。」
  《釋文》:「佼,字又作姣。」
  揚雄《方言》:「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自關而東河濟之間謂之媌,或謂之姣。」
  《說文解字》:「姣,好也。」

  按古代字書記載,「姣」的美好的意思。而《詩經.月出》的「佼」又寫作「姣」,所以《詩經.月出》的「佼」也解作美好。粵語的「姣」字,最早可以追溯自《詩經.月出》。不過古代字書只將「姣」字解作美好,語義稍為空泛,究竟「姣」是哪一種美好呢?這就要看「姣」字的其他用例。

  《荀子.非相》「古者桀紂長巨姣美,天下之傑也。」
  《史記.蘇秦列傳》「前有樓闕軒轅,後有長姣美人。」
  《風俗通義.窮通》:「淮陰少年有侮信者,曰:『君雖姣麗,好帶長劍。』」
  《說文解字注》:「姣謂容體壯大之好也。」

  以上列舉「姣」字的用例,主要形容男子。《荀子.非相》所說為桀紂,是夏朝商朝的亡國之君;《風俗通義.窮通》所說的是淮陰侯韓信;只有《史記.蘇秦列傳》所說為泛指美人。而《荀子.非相》中「長巨」「姣美」對言,《史記.蘇秦列傳》「長」「姣」對言,「姣」的本義應該是身材高大之美。所以段玉裁說「姣」是「容體壯大之好」,所以此字形容男女也可。「姣」後來才引伸出美麗之義,這才專指女性之美。「姣」為身材高大之美,這不單可形容男子,也可形容女子,最早見於《詩經.碩人》。

  《詩經.碩人》:「碩人其頎。」(碩人指衛莊公夫人莊姜)
  《詩經.猗嗟》:「頎而長兮。」(此詩應是詠魯莊公)

  《碩人》所詠的是衛莊公夫人莊姜,從詩句所載碩人的身世可知(「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碩」和「頎」的字義都是「長」,此用其引伸義「高大」,可以古代以女子高大為美。《猗嗟》記載某貴族射箭百步穿楊的英姿,詩中的貴族就算不是魯莊公,也肯定是一名男子。此詩讚美他「頎而長兮」,也是讚美這位貴族身材高大。結合上述文獻,「姣」的本義應該是身材高大之美,男女通用。

二,「姣」的引伸義

  後來「姣」字引伸出女子美貌之義,已見揚雄《方言》(好而輕者,或謂之姣)。而「姣」字又有另一個引伸義,應解作淫邪。

  《左傳.襄公九年》:「棄位而姣,不可謂貞。」
  《杜注》:「姣,淫之別名。」
  《釋文》:「姣,戶交反。」
  《正義》:「今時俗語謂淫為姣,故以姣為淫之別名。」

  除了杜預的《注》外,也有唐朝初年的俗語為例(《左傳正義》作於唐朝初年),可以證明「姣」字有「淫」的意思。粵語「發姣」,意思類近「發情」,「發姣」之「姣」的語義,應該就是源自《左傳.襄公九年》「棄位而姣」的「姣」。順帶一提,《釋文》說「姣」是「戶交反」,這和《廣韻》記載的「胡茅切」同音,對應粵語的「姣」hau4音。

三,語音演變

  粵語「姣」:hau4
  《左傳釋文》:「姣,戶交反。」
  《廣韻》音:胡茅切(匣母肴韻二等開口)

  「姣」是中古匣母字,匣母字演變至粵語有其規律。如果中古音是一等或二等開口字,就演變成粵語的/h/聲母。如果是其他介音,即四等字(不論開合),以及一二等合口音,就演變成粵語的零聲母。「姣」字是中古二等開口字,演變成粵語的/h/聲母很合理。不合理的是,「爻」「肴」二字中古音和「姣」字同音,所以「爻」「肴」粵語應該也是hau4。不過口語中「爻」「肴」二字讀au4音,失去了/h/聲母;或者讀ngau4,增生了ng聲母。唯一的解釋是,「爻」「肴」的au4是避諱音,由於「姣」是貶義詞,所以同音字都要改變讀音。如同「溝」和粗口同音,所以聲母由k轉變為kh。而ng聲母是在失去/h/聲母後添加上去的,例如「愛」字本讀oi3,有時讀成ngoi3一樣。

  《廣韻》「姣」字有另一讀,為古巧切(見母巧韻二等開口),讀音和狡猾的「狡」一樣,和發姣的「姣」無關。

四,「姣」的本字是「鱟」嗎?

  香港網絡大典就有另一個講法,認為「姣」字的正字是「鱟」,這當然是錯的,我將兩個字的語音及字義分別列出,便知其謬。

(香港網絡大典「發姣」字條)

  鱟,胡遘切,粵音「後」。
  《山海經註》:「鱟,魚形,靑黑色,十二足,長五六尺,似蟹。」
 
  姣,胡茅切,粵音「效」陽平聲。
  《說文解字注》:
「姣謂容體壯大之好也。」

  「鱟」的讀音是「後」,「姣」字的讀音便是發姣的「姣」,從讀音上看,「鱟」和「姣」讀音不同,所以「鱟」不是「姣」的本字。「鱟」是一種魚,「姣」是形容美貌,從語義來看,「鱟」不是「姣」的本字。所以「鱟」絕不是「姣」的本字。

2015年9月9日 星期三

荒謬的粵語「正字」

  自香港主權由英國轉交中共後,中共政權對香港的壓迫無日無之,對語言的壓迫更在首位。中共深知語言能帶來身份認同,身份認同又帶來「暴亂」。香港特有的粵語文化,中共必欲取之而後快。所以中小學漸漸被普教中取代,電視台取消粵語配音,對此香港人心生反感。越是打壓,香港人越想保護粵語。為了保護粵語,香港人必需對粵語心生認同,而認同粵語,不單強調粵語是我等的母語,又用其他方法。其中一種方法,便是證明粵語比大陸的通行語普通話更典雅。典雅有兩個方面,一在音,二在義。一在音者,就是證明粵語比普通話更接近中古音;二在義者,就是證明粵語的詞滙更為「存古」。第一個方法害處不大,畢竟粵語比普通話更接近中古音是學術界通識,要證明也不難,只要指出粵語比普通話音節多,而且保留入聲合口鼻音等中古韻尾即可。只不過間中有人說唐朝人是講「廣東話」等反智言論,此外問題不大。證明粵語的詞滙更為「存古」就更為複雜,因為詞滙系統不如音節系統簡單,更難以計量。加上許上粵語詞語只存在於口語,很多古老的寫法已經失傳。要證明粵語的詞滙更為「存古」,必需逐個證明每個詞語的古老來歷。

  不過現代人多數不讀古書,古書如同天書一樣,《論語》《孟子》能通其大意已經不錯,《論語》《孟子》在孔子身後成書,以齊魯方言寫成,較為易讀。若然《詩經》《尚書》,連孔子也視之為古籍,現代人恐怕連大意也不能懂,如果要從先秦典籍找出粵語詞的源頭,《五經》是重要的參考書,但如果不能讀通古文,甚麼「找本字」只是癡人說夢。除了要理解古書,更要通音韻。為何要通音韻?因為很多粵語的口語詞都找不到對應的漢字。要證明某個粵語口語詞能夠追溯自某個古代漢字,必需證明這個漢字的古音能夠演變成這個粵語口語詞的讀音。不證明古今音變,就不能證明「本字」。要證明「本字」,首先要通古音。然而,今人多不能理解音變原則,更少翻閱《廣韻》等韻書。而何文滙「正音」又矯枉過正,又拘泥《廣韻》反切以就今音,所以今人更視《廣韻》為洪水猛獸,稍引古代韻書則譏之曰「泥古」,是以吾等更不敢研讀古代韻書。不通古義,又不通古音,又何以考察「本字」?

一,廣東話資料館「正字」勘誤

  此文之所以作,亦是看到廣東話資料館FACEBOOK上一則帖子,引用了古代文獻去證明粵語的「正字」,可惜這些正字有幾個都是錯的。廣東話資料館這則帖子,除了附圖,更有內文說明。以下連帶圖片內文一併說明。

(圖及以下內文見廣東話資料館FACEBOOK,注一)

  內文一:「嘅」係的嘅意思,古正字係「忌」,同音,《詩經.鄭風》就有提到「叔善射忌,又良御忌」。

  舉正一:「嘅」的本字不是「忌」,而且舉例有誤。先談讀音,「嘅」讀音為ke3,「忌」讀音為kei6,讀音明顯不同。再談語義,說文:「忌:憎惡也。」「忌」的本義是憎恨厭惡之義,為何成了「嘅」的本字?再談語例。《詩經.鄭風》:「叔善射忌,又良御忌。」從句法可知「忌」字不過是句末的虛詞,無義,相當於「矣」「也」之類。《毛傳》:「忌,辭也。」《毛傳》正是解「忌」為虛詞。所以「嘅」的本字不是「忌」。至於「嘅」的本字為何字,有人認為是客家話「个」字的借字。「个」字大陸客家話的讀音大體是kɛ,以及kɛ的變體[注二],而且粵語客家話的用法也相近。所以,客家話「个」字經粵語借用,成為「嘅」字,大體可信。

  內文二:「過嚟」嘅「嚟」字,其實就係嚟自「蒞臨」個「蒞」,同樣係來嘅意思,「蒞」係古正字。北宋王禹偁《揚州寒食》就話「今年蒞淮海,時節又清明」。

  舉正二:清代粵語韻書《分韻撮要》記錄「蒞」字為陽去聲,「利」小韻。「蒞」字是陽去聲,和「利」字同音,而「嚟」字讀陽平聲,讀音不同,所以「嚟」的本字不是「蒞」。「嚟」的本字很簡單,不過是「來」的白讀。「來」的文讀是loi4,白讀lei4。[注三]「來」多數表逹文讀音loi4,為免誤會所以另做新字「嚟」來表白讀音lei4。「嚟」字通行後,大家反而不知道「來」有白讀音lei4。王禹偁《揚州寒食》:「今年蒞淮海,時節又清明。」「蒞」應解作面臨之義,而非解作來到。《康熙字典》引《韻會》:「莅,臨也。」是其義。

二,結語

  廣東話資料館凡列粵語「正字」八組,已有兩組錯誤,即是四分之一。我認同考據粵語本字,考據本字即是找出語源,世界上任何通行的語言都有語源字典,英語德語的語源字典都能在網上檢索,極之方便。所以粵語也不應例外,既然要證明粵語比普通話更典雅,考據粵語本字更是必需。不過請思考一下,所謂典雅,是指用正確的正字,還是錯誤的「正字」?用了錯誤的「正字」,還是典雅嗎?錯誤的「正字」通行後,正確的正字怎辦?之前有人「考據」出「啲」的「正字」是「尐」,其實稍知音韻都知道「啲」的正字絕非「尐」字。只不過因為是由「專家」「考證」,「尐」字就開始風行,要改亦無從可改。「尐」字落在行家眼中,不過落得貽笑大方的下場。「尐」字應該是借自客家話「滴」字,請問「尐」字通行後,又何從更正?[注四]用不正確的方法「考據」「正字」,就像吸毒一樣,一開始好興奮,但最終則反害己身。

(尐的中古聲母是精母,對應粵語的/ts/,絕不可能變成/t/)

  或許有人認為我吹毛求疪。然而,考據本字就像上法庭,疑犯要沒有合理懷疑才能定罪,正字也要沒有合理懷疑才能採用,沒有百分百把握,也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以上例子不是不夠把握,而是根本錯得離譜,稍有訓詁或音韻知識絕不會犯此等錯誤,也不可能放入帖文公諸於世。對於真正用訓詁音韻來研究粵語本字的學者,他們的研究成果一般人不能夠明白,這些錯誤的「正字」對他們來講是百分百的阻礙,於推行粵語正字法根本有害無益。

注釋

[注一]見廣東話資料館FACEBOOK。
https://www.facebook.com/405200279490190/photos/a.405413536135531.102000.405200279490190/1060445400632338/?type=1

[注二]見薪典。
http://www.syndict.com/hakka/c2p/archive/E4B8AA.htm

[注三]白讀指語言本有的讀音,文讀指從主流方言借入的讀音。

[注四]「啲」字應該是借自客家話「滴」字,客家話大致讀/tit/,粵語有入聲非入聲兩讀,可讀為tit1或ti1。既然「啲」字是外來詞,應依俗寫作「啲」,而非「滴」,更不是「尐」。

2015年9月8日 星期二

詩經筆記(一)

一,「永」字字組本義為「長也」

《毛詩.漢廣》:「江之永矣。」《毛傳》:「永,長也。」
《文選.登樓賦.注》引《韓詩》作「漾」。《薛君章句》:「漾,長也。」
《說文》:「水長也。」引《詩》作「羕」。
《爾雅.釋詁》:「永、羕,長也。」
《毛詩傳箋通釋》:「羕又通作養,《夏小正》『時有養日』、『時有養夜』,養亦羕也。」
《淮南子.墬形.注》:「洋,或作養。」《尚書古文撰異》:「是則壁中故書作瀁,孔安國以今文讀之,易為漾也。」又曰:「養古音同洋。」
《毛詩.碩人》:「河水洋洋。」《毛傳》:「洋洋,盛大也。」

  「永」可以通「羕」,又可以通「漾」,因為「漾」從「羕」聲,「羕」又從「永」聲。按《毛詩傳箋通釋》,「羕」又可通作「養」,「羕」「養」都從「羊」,所以「羕」字從「羊」聲,又從「永」聲,「羕」則是雙聲符字。「羕」通「養」「羕」「養」都從「羊」,可見「養」可通「羊」聲字,從《淮南子注》可證明「養」可通「洋」。

  可見,「永」「羕」「漾」「養」「洋」都是一音之轉。綜合《毛傳》及《說文》,這個詞組的字義應是「長也」,以及「盛大也」,引伸義為「憂」,又引伸又渡水。

二,本義又引伸為「憂」

《毛詩.二子乘舟》:「中心養養。」《毛傳》:「養養然憂。」
《爾雅.釋訓》:「悠悠、養養,思也。」《刑疏》引《詩》:「中心養養。」
《爾雅.釋詁》、《說文》:「恙,憂也。」

  《爾雅.釋訓》訓「養養」為思,思概亦憂也。「永」本義為「長也」,又引伸為渡水。如「荒」本義為「大」,引伸為「亡失」。

三,本義又引伸為「渡」

《毛詩.漢廣》:「不可泳思。」《毛傳》:「潛行為泳。」
《說文》:「泳,潛行水中。」
《毛詩.谷風》:「就其淺矣、泳之游之。」

  「泳之游之」承上「就其淺矣」,《毛傳》《說文》以「潛行」訓「泳」,「潛行」即渡水,非今之潛水,詳參《毛詩傳箋通釋.漢廣》。

《釋名.釋親屬》:「荒,大也。」
《毛詩.天作》:「大王荒之。」《毛傳》曰:「荒,大也。」此處應訓為奄有之義,然可以訓「荒,大也」為古訓。
《禮記.少儀》:「有亡而無疾。」《鄭注》:「亡,去也。」
《史記.晉世家》:「明亦因亡去。」亡即去也。
《馬王堆.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主失立(位)則國芒(荒)。」

  《馬王堆.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讀「芒」為「荒」,「芒」又從「亡」聲,可見「亡」「荒」互通。「荒」本義為大,引伸義為「亡去也」,引伸義寫作「亡」。本義為「大」者,即引伸為「度過」,「荒亡」、「永泳」二組皆然,此類字義引伸概為古人思維。

2015年9月5日 星期六

「詩六義」晚出說證

一,朱熹《詩》說

  後人言《詩》,喜用「賦、比、興」解說。「賦、比、興」的來歷是甚麼呢?本義是甚麼呢?後人的解讀又是否符合本義?先以朱熹《詩集傳》為例,試看朱熹的用法,這是最傳統的解法。

  《葛覃》:「害浣害否。歸寧父母。」下注「賦也」。
  《螽斯》:「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下注「比也」
  《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下注「興也」。

  何謂「賦、比、興」?朱熹自有定義。

  《葛覃》注:「賦者,敷陳其事。」
  《螽斯》注:「比者,以彼者比此物也。」
  《關雎》注:「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

  朱熹又解釋「風、雅、頌」三種詩體的分別。

  《詩經集傳原序》:「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里巷歌謡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
  又「若夫雅頌之篇,則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之詞,其語和而莊,其義寬而密。」

  可見朱熹認為「賦、比、興」是三種文學手法,加上「風、雅、頌」三種詩體,就是「詩六義」了。朱熹的說法,實是有其淵源。

  孔穎逹《毛詩正義》:「風、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耳。」「風、雅、頌」是三種詩體,是為「三體」;「賦、比、興」是三種文學手法,是為「三用」。孔氏的「三體三用」說影響深遠,又可追遡自東漢大儒鄭眾及鄭玄,不贅。問題在於,「詩六義」是否一個好工具呢?此外,「詩六義」是否《詩經》時代的思想呢?其實此兩問題相輔相成。假如愈接近《詩經》時代,就愈符合作《詩》的本義。假如我們對「詩六義」的理解愈符合原始意義,這個工具就更為好用。此文所作,就是質疑「詩六義」之說晚出,而後人「三體三用」又不符合「詩六義」本義,難怪後人於「詩六義」生出無數異說,以此解釋《詩經》自是不合。

二,《周禮》《毛序》晚出

  「詩六義」出《周禮》及《毛詩大序》,《周禮》稱之為六詩,《毛詩大序》稱之為六義。

  《周禮.大司》:「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
  《毛詩大序》:「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

  漢代《詩》說有四家,今文《詩》三家,即齊魯韓三家;古文一家,即《毛詩》。《毛詩》是古文經,《周禮》亦然,可見「詩六義」只是《詩》古文家一家之說,而不見於齊魯韓三家。古代認為《周禮》是周公手定,今人多不信,《周禮》之作,最早不過戰國時期。《毛詩大序》更在其後,而《詩經》是西周春秋時典的文獻,以戰國時之語解西周春秋時代之經,可乎?

三,古《詩》說只有興,無賦比

  上文提到,「詩六義」自是《詩》古文說。有趣的是,《毛詩》有興說,《韓詩》亦有興說,齊魯二家應同。出土文獻論詩亦只有興,見馬王堆漢墓帛書《五行》。三家詩立為官學官,在西漢文景之時,帛書《五行》寫成時代應稍早,此書採用戰國流行的經說體,應是戰國末年之書。這說明,最早期的《詩經》學說,只有興,可追遡自戰國時代,而沒有賦及比。

  《毛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毛傳》:「興也。」
  《韓詩章句》:「詩人傷其君子,求己不得,發憤而作,以事興芣苡雖臭惡,我猶采之不已。」[注一]

(馬王堆漢墓帛書《五行》,見《帛書五行篇校注及研究》頁39)

  此是今古文《詩》說皆有興說之鐵証。但為何完全沒有提及興比二義呢?南朝人劉勰曾試圖解釋,認為興隱而難見,比顯而易見,所以《毛傳》只標興,而不及比。

  《文心雕龍.比興》:「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豈不以風通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

  雖然劉勰說「比顯而興隱」,可是比興的分野,後人不甚清楚,以致諸多異說。連鄭眾和鄭玄的比興說也不同,而他們都是東漢人,後世的異說就更不用說了。假如「比顯而興隱」,豈能到東漢便不詳其說?我認為以下的說法較為合理。「詩六義」出自《毛詩大序》,興說出自《毛傳》,而《毛傳》時代比《毛詩序》早。戰國乃至西漢的詩說只有興說,見《毛傳》、《韓詩章句》以及帛書《五行》。而《毛序》晚出[注二],後來《毛詩大序》的作者加入《周禮》的記載,便成後世之「詩六義」。《毛傳》沒有賦比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毛傳》作者心目中根本沒有賦比二義!

四,《周禮》《毛序》記載次序不合

  如果有細心留意,《周禮》記載的六樂,以及《毛序》記載的六義,都不合邏輯。假如真的分成「三體三用」,應該「三用」或在「三體」前,或「三用」在「三體」後。而按《周禮》《毛序》,風在「賦、比、興」前,雅頌又在「賦、比、興」後。假如「三體三用」分類無錯,這豈不是自亂其例?

  應當留意的是,《周禮》《毛序》本文並無解說何謂「賦、比、興」,「賦、比、興」最早的解說來自東漢鄭眾及鄭玄,見《周禮注》。

  鄭玄注:「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於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
  鄭眾注:「曰比曰興,比者,比方於物也。興者,托事於物。」

  鄭玄認為比屬於刺,興屬於美,這是將比興拉上美刺來講。鄭眾則不然,比是比方,興是托事,雖然講得有點空泛,但知道先鄭說比興跟美刺完全無關。先鄭後鄭都是東漢人,已經有異說,後世異說之多就更不用提了。後人更有揚棄舊說的,認為《周禮》的六樂,純粹就是六種詩體,「賦、比、興」和「風、雅、頌」一樣是詩體。這較為符合《周禮》原文文義。持此說的有章太炎,其說如下。

  章太炎《經學略說》:「賦、比、興與風、雅、頌並列,則為詩體無疑。今《毛傳》以升高能賦為九能之一,謂之德音。周末屈原、荀卿俱有賦。賦既在風、雅、頌之外,比、興當亦若是。」

  其說當是。《荀子》有《賦》《成相》二篇,為賦體。至於為何不得見比興,或是本有比興而後散迭,或本無比興而《周禮》採入湊數,這就不得而知。

五,結論

  六樂六義說,自有其淵源;《詩》今古文之興說,亦另其淵源。於西漢時期,本是獨立發展,興說自是興說,六樂六義自是六樂六義。至東漢先鄭後鄭採之,並以「三體三用」之說解釋《詩經》,六樂六義之說及興說混而為一,獨立發展之歷史遂湮沒不聞。

  愚認為以六樂六義解說《詩經》有二不合。一,六樂六義源自《周禮》,《周禮》為戰國時書,不可據以解西周春秋之《詩經》。二,「三體三用」之說倡自東漢先鄭,後鄭和之,此說未必符合《周禮》著者本義。

六,注釋

[注一]魏源:《詩古微》(長沙:岳麓書社,1989),頁216-217。
[注二]例如認為《毛序》為東漢衛宏所作。《後漢書.儒林列傳下》:「[衛]宏從[謝]曼卿受學,因作毛詩序,善得風雅之旨,于今傳於世。」衛宏所作《毛序》,概即《毛序》之注,後世混入注文,遂不可分,後世謂之《續序》,《本序》出於何時則不得而知。吳汝綸《詩序論》曰:「然則今所謂《續序》者,非《續序》也,續《毛詩》而為序注也。至鄭康成又從而為之注,而衛宏之注,蓋已與序混而為一。范蔚宗不知其本實序注,遂謂宏作《毛詩》序,此後儒疑議所由起也。」

2015年7月23日 星期四

粵語「靚」字(leng3)語源考

  粵語讚人漂亮,素來喜用leng3字,香港人多數寫成「靚」字,這個寫法是否正確呢?有人認為「靚」字源自壯語,這又是否符合歷史?

一,「靚」字粵語音tsing6,源自上古漢語,義謂「漂亮」

  首先要知道「靚」字從見責聲,粵音讀tsing6,讀同靜止之靜,和leng3是兩個詞語。以「靚」字的聲符為「青」字來看,「靚」字讀tsing6非常合理,讀leng3就不符合「靚」字的聲旁,粵語以「靚」字表leng3音,是個權宜的寫法。有趣的是,「靚」字(tsing6)也有漂亮的意思。查《集韻》「靚」字,一共有兩個讀音。

  靚,靜:從母靜韻三等開口(讀音甲)
  靚:從母勁韻三等開口(讀音乙)
  
  靜韻是清韻的上聲,勁韻是清韻的去聲,所以兩個讀音只有聲調上的差別,可視為同源字。而讀音甲的「靚」字,和「靜」字同音,所以「靚」字和「靜」字亦是同源,只不迥是同一個語詞的不同寫法。「靚」字多數用作朝請之義,考察「靚」字為何有漂亮的意思,還得從「靜」字入手。「靜」字本有美善之義。

  《詩經.既醉》:「籩豆靜嘉。」《鄭箋》:「乃用籩豆之物,潔清而美。」
  《詩經.靜女》:「靜女其姝。」《詩集傳》:「靜者,閒雅之意。」

  《詩經.既醉》「靜嘉」二字義近,「嘉」有美善之義,「靜」亦有美善之義。《詩經.靜女》「靜女其姝」之「靜」有優雅之義。「靜」字本有「善」義,後來引伸出漂亮之義。

  「靜」字解作漂亮,是客家話的用法。按教育部臺灣客家話常用詞詞典,「靚」字臺灣客家話應該讀成/tsiang/(調值各地口音不同),釋義是「美麗」。客家話童謠《大地靚靚》,「靚靚」正是「美麗」之義。如果以上推斷無錯,粵語leng3字寫成「靚」,只不過因為「靚」(粵音tsing6)和leng3剛好都有「漂亮」之義。我也同時反駁「靚」字源自壯語的說法,一是有訓詁的書證,證明「靚」字的「漂亮」之義可追溯至古代,而且「漂亮」這個意思太過普通,不應用借字表逹。

二,令,賜也,善也

  我認為粵語leng3源自「令」字的白讀,ling6是「令」字的文讀,文白異讀的問題留待下文論證,先解決「令」字詞義引伸的問題。「令」字的本義是賞賜,再引伸出美善的意思。這和「休」字詞義引伸相似,「休」字本義是賞賜,再引伸出美善之義。

  「令」字本義為賞賜。
  衛簋:「王曾令衛赤市、攸勒」。《金文今譯類檢》譯文:「王加賞衛的物品有:紅色的蔽膝、青銅裝飾的馬轡首絡銜。」
  《禮記.中庸》:「天命之謂性。」《中庸菁華選粹》譯文:「上天所賦予人的本質特性叫做本性。」

  「令」字引伸義為善。
  《爾雅.釋詁》:「令,善也。」
  《詩經.卷阿》:「令聞令望。」《鄭箋》:「令,善也。」
  《孟子.告子上》:「令聞廣譽施於身。」《孟子章句》:「令,善也。」

  《金文今譯類檢》譯文大致正確,「曾令」應該譯為「乃賜」,譯文解「曾」作「增」誤,不過解「令」為「賜」是正確的。可見「令」的本義為賞賜,「命」是「令」的累增字,「天命之謂性」之「命」一樣要解作「賜」。後來「令」字引伸出「善」義,《詩經.卷阿》「令聞令望」便是。為何「令」字引伸出「善」之義,大概是因為賞賜本是美事,所以引伸出「善」義。

  「令」字再由「善」義引伸出「漂亮」之義,變成粵語的leng3;如同「靜」字本有「善」義,引伸出「漂亮」之義,變成客家話的/tsiang/。有客家話加盟,由「善」義引伸出「漂亮」之義的途徑應該是合理的。

  順便講講「休」字的詞義引伸,「休」字的本義也是「賜」,再引伸出「善」意。用本義的如小臣簋「叔休於小臣貝三朋、臣三家」,以及金文的套語「對揚王休」。用引伸義的如《詩經.長發》「何天之休」,《鄭箋》云「休,美也。」這也證明「命」字由賞賜再引伸出美善之義可信。

三,leng3是「令」的白讀

  「令」字中古音為來母勁韻三等開口,日常的讀音ling6其實是「令」字的文讀音。以《清》《靜》《勁》三韻為例(《清》《靜》《勁》分別為平上去聲,只有聲調不同),可以證明《清》《靜》《勁》三韻的文白異讀,都是ing/eng類型,以下左邊的詞語要念文讀(韻母為ing),右邊念白讀(韻母為eng)。

  淨:淨土,乾淨(勁韻)
  正:正常,正(勁韻)
  聲:聲明,出聲(清韻)
  名:名氣,人名(清韻,白讀有變調)

  「令」字為勁韻字,《勁韻》字對應粵語白讀為eng韻母,leng3符合《勁韻》由中古到粵語白讀的演變,綜合語義演變及語音演變,leng3應該就是「令」字的文讀音。餘下只有一個問題,就是leng3的聲母是濁音,源自中古次濁聲母,對應粵音應該是陽去聲(第六聲),不知為何leng3讀陰去聲(第三聲),我還未想到合理的解釋,留待日後再談。

2015年7月21日 星期二

《詩經.關雎》筆記

一.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關關]《毛傳》:「關關,和聲也。」
[雎鳩]邵晉涵《爾雅正義》:「雎鳩即今魚鷹,以目驗之,其色蒼黑。」學名為Pandion haliaetus。姚際恆《詩經通論》:「雎鳩,雌雄和鳴,有夫婦之象,故托以起興。」
[洲]《毛傳》:「水中可居者曰洲。」《說文》引《詩作「在河之州」。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今《毛詩》《爾雅》作洲,俗字也。」
[窈窕]《楚辭》王逸《注》:「窈窕,好貌。」《廣釋.釋詁》:「窈窕,好也。」窈窕有美好之義。窈窕即《詩經.月出》之窈糾、懮受、要紹,四詞皆有曲折意,女子體態以曲折為美,如張衡《七辯》「夭紹紆折,此女色之麗也」,《洛神賦》「婉若游龍」。《魯靈光殿賦》:「曲折要紹而環勾。」《注》:「要紹,曲貌。」
[淑]《毛傳》:「淑,善也。」
[好逑]二字同義,為同義平列詞。《毛傳》:「逑,匹也。」好亦匹也,《詩經.木瓜》:「永以為好也。」此好字即用匹意。詳見聞一多《詩經新義》。《焦氏易林.履之無妄》:「雎鳩淑女,賢聖配偶。」句式與《詩經》類同,可證好逑即配偶。好,粵語應讀去。《關雎》之「好逑」即《詩經.兔罝》之「公侯好仇」。仇,粵音讀同求(khɐu4),而非仇人之仇(sɐu4)。

二.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荇]顏之推《顏氏家訓.家訓》引先儒:「水草,圓葉細莖,隨水淺深。今是水悉有之(按,是水悉有,凡水皆有),黃花似蓴,江南俗亦呼為豬蓴,或呼為荇菜。」
[左右]《詩集傳》:「或左或右,言無方也。」
[流]《毛傳》:「流,求也。」陳奐《詩毛氏傳疏》:「古流求同部(按,同部指上古韻部相同),流本不訓求,而《詁訓》(按,即《毛傳》,《毛傳》全稱為《毛詩詁訓傳》)云爾者,流讀與求同,其字作流,其意為求,此古人假借之法也。」
[寤寐]《毛詩傳箋通釋》:「寤寐,猶夢寐也。」寤寐二字同義,詳見《毛詩傳箋通釋》。

三.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思服]服即思念,思服二字同義平列,說詳聞一多《詩經新義》。胡承珙《毛詩後箋》:「康誥曰『要囚,服念五六日』,服念連文,服即念也,念即思也。」《毛傳》:「服,思之也。」《詩經新義》:「《傳》文疑當重服字,作『服,服思之也。』今本脫一服字,則思下『之』字殆成贅文。』
[悠]說文:「悠,憂也。」悠為長又為憂,猶永又為長又為憂。《詩經.漢廣》:「江之永矣。」永訓長,說文引作「江之羕矣」。《詩經.二子乘舟》:「中心養養。」《毛傳》:「養養然憂不知所定。」可見「養」有憂義。「羕」「養」二字同從羊聲,與「永」同字(三字均上古陽部字),可證「永」有長義,又有憂意。
[輾轉]輾轉二字同義,《說文》:「展,轉也。」《詩毛氏傳疏》:「展與轉同義,展轉又與反側同義。重言之,思之甚至不安斯寢。」

四.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采]《詩經.芣苢.傳》:「采,取也。」
[瑟琴]《詩經通論》:「棠棣篇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今云「琴瑟友」,正是夫婦之義。」
[友]《毛傳》:「宜以琴瑟友樂之。」琴瑟友之,奏琴瑟而親近之。

五.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鍾鼓樂之。

[芼]《廣雅.釋詁》:「芼,取也。」《爾雅》:「芼,搴也。」《毛詩傳箋通釋》:「搴亦取也。先儒或訓芼為芼羹之芼,失其義矣。」
[鐘鼓]以《關雎》為民歌,大謬。《儀禮.鄉飲酒禮》「賔出奏陔」鄭《注》:「鍾鼓者,天子、諸侯備用之,大夫、士鼓而已。」可證《關雎》應為天子諸侯之詩,以《關雎》為民歌者誤,說詳季旭昇《詩經古義新證》。
[鍾鼓樂之]鍾,即鐘字。樂,《詩毛氏傳疏》:「讀如喜樂之樂。」鐘鼓樂之,奏鐘鼓而使之快樂。

 (雎鳩,即今之魚鷹,photo via fiker user Andy Morffew)

 (鐘之出土實物,見季旭昇《詩經古義新證》二五六,文史哲出版社,民國八十四年)

2015年6月14日 星期日

粵語「攰」字語源考

  粵語「攰」字,意思是「累」,這個字是否粗鄙不文呢?因為一開始我以為「攰」字只是個口語詞,於經傳無考,以致我忽略這個字的文化底蘊。其實這個字,最早見於《三國志.魏志.蔣濟傳》。當時賦役繁重,所以蔣濟上疏說:「弊攰之民,儻有水旱,百萬之衆,不為國用。」大意是說如果民眾極度疲累,再加上水旱,就算有一百萬人之多,也不能化為國家的力量。《康熙字典》引《集韻》的釋義是「疲極也」,不過《說文》無收「攰」字,「攰」字的語源是否就停在《三國志》呢?其實不然,「攰」是個後起字,只要找到較原始的寫法,就可以再往上推,找到更古老文獻中的用法。

(百衲本《三國志.魏志.蔣濟傳》)

一,「攰」字語源考

  「攰」字讀音,據《康熙字典》引《集韻》為「居僞切」,折合《廣韻》音韻為「見母寘B韻三等合口」,即《廣韻》「䞈」小韻。「䞈」小韻下有「㩻」字(一個「小韻」內都是中古音中的同音字),釋義為「瘦極」。為何「攰」有「疲極也」之義,「㩻」有「瘦極」之義呢?我認為這和「攰」的本義有關,「攰」的本義應該是「斜」,由於人累到極點就依在牆邊休息,所以由「斜」義引伸出「疲極也」之義。由於「疲極」人就瘦弱,所以又引伸出「瘦極」之義。「攰」的「疲極也」之義可以引用《三國志》為證,「㩻」字的「瘦極」義我暫時找不到,不妨存疑。或許「瘦極」是「疲極」之訛,則和「攰」之「疲極也」同義。

(士禮居黃氏叢書《周禮.天官冢宰.宮正》及《鄭注》

  好在《說文》有收「㩻」字,釋義為「㩻䧢」,等同後世的「崎嶇」,「崎嶇」就是不「不平」,凡是「打斜」之物則不平。《周禮》「去其淫怠與其奇邪之民」,段氏認為當中的「奇」字假借為「㩻」。[注一]鄭玄《注》:「奇邪,譎觚非常。」「譎觚」大概就是狡猾的意思。「奇邪」二字平列,「邪」即「斜」字,可見「奇」字也有「打斜」的意思。

  凡物不正就有「邪」義,所以「奇」由「打斜」之義引伸出「譎觚狡猾」(狡猾)的意思,這是「奇」字語義引伸的第一個分支。「奇」即「㩻」字,所以「㩻」的本義為「打斜」、「不平」;「㩻」又引伸出「疲極也」之義,這個義項後世寫成「攰」,這是「奇」字語義引伸的第二個分支。

二,「攰」字時代考

  《三國志》雖是晉朝陳壽所撰,不等如蔣濟或陳壽之時就有「攰」字,「攰」字或許是出於後世改寫。按版本來看,以上引用的百衲本《三國志》是「宋紹熙刻本原缺魏志三卷以宋紹興刻本配補」,所以南宋已經有「攰」字。

(四部叢刊初編《顏氏家訓.書證》)

  而《顏氏家訓》也有談論過「攰」字,有人問顏之推《三國志》上的「攰」是何字。[注二]作者顏之推是南朝梁至隋朝間人,所以「攰」字就可以上推至南北朝末期。假如認為上文「攰」字再上推至「㩻」「奇」二字過於曲折的話,至少可以相信顏之推的記載。顏之推明確記載他看到的《三國志》中的「攰」的確從支從力,所以最遲大約南北朝末期已經有「攰」字。

三,「攰」字音證

  「攰」字讀音為「居僞切」,「僞」字為「寘B韻三等合口」,而「居」是見母字,切音等於《廣韻》「見母寘B韻三等合口」,即《廣韻》「䞈」小韻。《廣韻》「䞈」小韻下有「㩻」字。既然「攰」「㩻」二字中古音同音,語源可能一樣。「攰」的「疲極」義,及「㩻」的「瘦極」(或為「疲極」之訛),語源應該都是來自「奇」字,

  「奇」字讀音為「見母支B韻三等開口」,「攰」字「見母寘B韻三等合口」,「寘B韻」即「支B韻」之去聲,「奇」是開口字,「攰」是合口字,只有介音不同,或許能夠音近互通?

  攰,居僞切,「攰」字有合口介音,且保留在粵語中,而切下字「僞」字的介音在粵語中失落了,所以單用切語不能切出粵語讀音。從切上字及「僞」有介音,得知粵語聲母為kw。「寘B韻」字,通常變成粵語韻母/i/,如「智」字;/i/如果不能和聲母相配的話,就變成/ɐi/,如「為」字;或變成/ei/,如「戲」字。由於/i/和聲母kw能夠相配,所以推導出的粵語讀音是/kwi/陰去聲。粵語口語的「攰」字為/kwi/陽去聲,或許是古代「攰」字有清濁二讀,而古代韻書失收濁音一讀,而粵語保留濁音一讀,變成粵語的陽去聲。

四,注釋

[注一]《段注》:「廣韻云。㩻者、不正也。䧢者、䧢隅不安皃。俗用﨑嶇字、正此二字。㩻爲不正。故箸之訓曰飯㩻。言㩻衺之以入飯於口中也。」

[注二]《顏氏家訓.書證》:『有人訪吾曰:「魏志蔣濟上書云『弊攰之民』,是何字也?」余應之曰:「意為攰即是[危皮]倦之[危皮]耳。張揖、呂忱並云:『支傍作刀劍之刀,亦是剞字。』不知蔣氏自造支傍作筋力之力,或借剞字,終當音九偽反。」』

按:[危皮]應作㩻,蓋形近而訛。「九偽反」和《康熙字典》引《集韻》之「居僞切」同音。

(photo via fiker user qJake)

2015年6月13日 星期六

論「二十八宿」之「宿」應讀「秀」

  到底「二十八宿」的「宿」,應該讀入聲的「縮」,還是讀去聲的「秀」呢?爭論「宿」字的讀音不自今日始,古人已經有這個論辯。趙翼認為「宿」字應該只有入聲一讀,又舉白居易的詩為證,來證明唐朝「宿」字應該只有入聲一讀。[注一]他們論證的方法是否合理呢?我看未必。最主要的問題出在漢字身上,當今的漢字大多數為一字一音,所以有些清代學者就從字面觀察,認為古時的漢字也是一字一音,這個推斷當然是錯的。只因為用同一個漢字表達兩個字義,不能證明這個漢字只有一個讀音,不能證明這個漢字不能因聲別義。所以以下證明「宿」字有兩個讀音,不只看字義及字形,也列舉韻書及古書的注音,以證明「宿」字的確有兩個讀音,而「二十八宿」之「宿」應讀「秀」。


一,韻書

  先舉《廣韻》為例,《廣韻》清楚標明「宿」解星宿之時應該「秀」,解「留宿」之時應該讀「縮」。

  《廣韻》讀音:息救切,秀小韻。
  《廣韻》釋義:星宿,亦宿留。又音夙。
  粵語讀音:讀同「秀」,去聲。

  《廣韻》讀音:息逐切,肅小韻
《廣韻》釋義:素也,大也,舎也。《說文》作㝛,止也。《左傳》曰:「一宿爲舎,再宿爲信。」
  粵語讀音:讀同「縮」,入聲。
  
  《廣韻》清楚注明,讀去聲時,即「秀」音,解作「星宿」;讀入聲時,解作「留宿」。雖然去聲一讀,除了「星宿」一義外,還有「宿留」一義,但起碼證明解作「星宿」時應該讀「秀」音,而常用的「止宿」義應讀「縮」。

二,《經典釋文》音注

  六朝陸德明的《經典釋文》,也反映當時「宿」字有異讀。

  《春秋左傳正義》卷六《杜注》:蒼龍,宿之體。
  《春秋左傳正義》卷三十八《杜注》:玄武之宿,虛危之星。
  《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五《杜注》:二十八宿。
  《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八《杜注》:日月相侵,又犯是宿。
  以上《經典釋文》一律注「宿音秀」。
  
  《春秋公羊傳注疏》卷六《何注》:列星者,天之常宿。
  又:周之四月,夏之二月,昏,參伐狼注之宿當見。
  《經典釋文》:宿音秀。

  此外還有《周禮》、《禮記》等書,都有「宿」字異讀的記載,就不再列舉了。從以上《釋文》的注音,可見「宿」解作「星宿」之時,要讀作「秀」。為何其他地方的「宿」很少注出讀音呢?大概是因為「宿」字是個常用字,只有在「星宿」一義才要改變讀音,所以一般情況下知道讀「縮」音,就不另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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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釋名》訓詁

  《釋名》說「宿,宿也,星各止宿其處也。」先前拙文已經提及,古代訓詁有一類特例,叫做「同形訓詁」,例如《毛詩大序》的「風,風也」之類,訓字和被訓字字形相同。我的意見是,這類訓詁是為了指出語源,所以一定不同音。假如同音的話,「同形訓詁」就變成了無聊的文字把戲。《釋名》之制是為了說明語源,所以二字通常不同音,例如「日,實也」之類;二字可以同音,不過字形必需不同,如「申,身也」之類。《釋名》的任務在於「因聲求義」,假如二字一樣字形一樣讀音,這就變成解釋同一字形的本義引伸義。而《釋名》不用解說同一字形的本義引伸義,因為這和「因聲求義」無關,所以「同形訓詁」的二字必然不同音。

  由是顧之,《釋名》的訓詁條例,要麼字形不同,同時讀音可以不同,「日,實也」便是;要麼字形相同,但讀音必然不同;這樣才能貫徹「因聲求義」的主張。所以「宿,宿也」一條,讀音必然不同,按劉熙的解說,上一「宿」字指「星宿」,下一「宿」字指「止宿」。既然二字讀音不同,根據韻書及古代音注,便知上字讀如「秀」,下字讀如「縮」。而《釋名疏證補》引畢沅注上字曰:「息柚反,下皆所彔反。」可見上字讀「秀」,下字讀「縮」。總而言之,《釋名》這條「同形訓詁」是一條鐵證,證明古代「宿」字的確有二讀。

四,小結

  結合韻書、《釋文》的注音,以及《釋名》的「同形訓詁」,就知道「宿」字有二讀,「秀」音解「星宿」,「縮」音解「止宿」。還有其他證據,例如趙翼的時代,口語都將「星宿」之「宿」讀成「宿」,還有趙翼所舉庾信《哀江南賦》的韻腳,都可以說明「宿」音「秀」時解「星宿」。雖然趙翼認為「星宿」之「宿」要讀回「縮」音,但是他引用的材料卻不經意下證明「宿」有二讀。段王裁又認為「去聲息救切,此南北音不同」[注二],這是謬說。我不妨列三點證據出來。

  甲.「宿」字的異讀乃是同時存在,不是南方讀入聲而北方讀去聲,韻書如《廣韻》可以為證。
  乙.《釋文》著者陸德明是蘇州吳人(《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六》),為南方人,而《釋文》反映「宿」字有二讀。
  丙.《釋名》著者劉熙是東漢人,年代比陸德明更早,而《釋名》反映「宿」有二讀。

  為何白居易《贈溪翁》的「宿」字應解「星宿」之「宿」為何不讀「秀」呢?這是因為漢字走向一字一音,古代的異讀字假如没有再造後起字區分,其中一個讀音就很容易湮沒在歷史洪流中。但白居易的詩只反映「宿」字的「秀」音失傳,不能證明「宿」字從來沒有「秀」音。

  至於為何「宿」字有去入二讀呢?這要由上古音的形態來解釋,形態就是用不同的讀音去表達不同的語法範疇,例如英文的-ly後綴能將一個詞語轉化為副詞,上古漢語也有形態及相應的詞綴。「宿」字的入聲一讀來自上古-k尾,去聲一讀來自-ks,應該是一個代表名詞,一個代表動詞。不過我對此了解不較深入,暫時不詳細解說,有機會再查書及撰文討論。

五,注釋

[注一]趙翼《陔餘叢考.卷二十二》:「二十八宿二十八宿,宿字今人皆讀作秀。......則宿字仍當讀本音為正。《說文》宿字本只入聲一音。白香山《贈溪翁》詩云:『辭翁向朝市,問我何官祿。虛言笑殺翁,郎官應列宿。』是唐人猶讀入聲也。......然庾信《哀江南賦》『飛狄泉之蒼鳥,起橫江之困獸。地則石鼓鳴山,天則金精動宿』,是六朝時已讀作去聲。」

[注二]見《說文解字注》「宿」字條。

2015年6月10日 星期三

粵語「睇」字語源考

  粵語的「睇」字,是「看」的意思,如「睇電影」即「看電影」,「睇書」即「看書」。粵語用「睇」字,普通話一律用「看」字。粵語的「睇」字只是粵語專用嗎?我不清楚,不過「睇」字由來甚古,先秦古籍已經有「睇」字,字義一脈相承,一直流傳至粵語。如果只是以方言詞視之,未免漠視粵語淵源甚古。

(「睇」字語例)

一,睇,本義為「邪視」

  段玉裁本《說文》:「睇,小衺視也。」「衺」即「邪」字,「小衺視」即微微邪視。《段注》云:「周易:夷於左股。夷,子夏作睇。鄭,陸同。云旁視曰睇。」按「旁視曰睇」,見《周易音義》;鄭陸即鄭玄及陸績,是鄭玄及陸績認為「睇」即「旁視」,「旁視」即「邪視」。究竟「睇」解作「邪視」還是「小邪視」呢?從現有文獻中,我認為解作「邪視」較為合理。

  《禮記.內則》:「在父母舅姑之所。不敢噦噫、嚏咳、欠伸、跛倚、睇視。」《鄭注》:「睇,傾視。」這是說在父母公婆家中不敢做的事,其中一項就是不敢邪視。就算在當代社會,在學校老師面前邪視都是不禮貌的行為。《鄭注》認為「睇」解作「傾視」,即是「邪視」。這裏「睇」不可解作「小邪視」,不論是微微邪視,還是單純的邪視,在長輩面前都是不禮貌的,所以「睇」解作「邪視」比「小邪視」合理。

  睇字又見《楚辭》及《上林賦》。《九歌.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大意是說「(山鬼)微微邪視又露齒而笑,我喜歡你(山鬼)善於作態」。聞一多說「邪視者合眥而目珠微露,如含於眥中然,故曰含睇。」眥就是眼框,微微邪視的人眼珠微露,眼珠似是含在眼框中,所以叫做「含睇」。《上林賦》:「微睇緜藐。」這句是說美人微微邪視,極目遠望。《上林賦》的「睇」只能解作「邪視」,如果解作「小邪視」,不嫌和「微」字重覆嗎?所以「睇」本義為「邪視」,而非「小邪視」。

二,睇,引伸義為「看」

  上已論證「睇」的本義為「邪視」,例如《禮記.內則》:「在父母舅姑之所。不敢睇視。」意思是「不敢邪視」。如果解作「不敢觀看」,就太不近人情了,在父母舅姑家難道不能張眼嗎?可見「睇」的本義的確為「邪視」。

  「睇」後來又引伸出「看」的意思。《小爾雅.廣言》:「睇、題,視也。」《大戴禮記.夏小正》:「來降燕,乃睇。」這句是說,「燕子降下,看看[能作巢穴的地方] 。」「睇」字解作「看」,而非「邪視」。試問「邪視」的燕子又如何找地作巢穴呢?

  《小爾雅》說「睇題」二字都訓「視」,我懷疑二字是同源字。《集韻》「睇」字有「睇」有「田黎切」一讀,和「題」字同音,所以「題」也有看的意思。《小雅.小苑》:「題彼脊令。」《毛傳》:「題,視也。」《鄭箋》:「題之為視睇也。」《禮記.大學》引《太甲》:「顧諟天之明命。」《鄭注》:「諟,或為題。」「顧睼」二字連用,所以「睼」和「顧」意思相近,都有「看」的意思。「顧諟天之明命」即「明察天的命令」。

  粵語的「睇」字,解作「看」,就是源於這個用法,「睇」字的字義最早可以追溯至《詩經》時代。

三,粵語「睇」字讀音的來源

  「睇」字《集韻》收有三個讀音,以下列出其反切及推導粵語讀音。

  甲,天黎切,對應粵音thɐi1,音「梯」
  乙,田黎切,對應粵音thɐi4,音「提」
  丙,大計切,對應粵音tɐi6,音「第」

  粵語的「睇」字是thɐi2,讀陰上聲,三個讀音中都讀陰上聲的。首先排除丙音,因為丙音不是送氣音,而粵語的「睇」字讀送氣音。再排除甲音,因為陰平聲不能變出陰上聲。

  粵語的「睇」字應該是來自乙音,乙音本是陽平聲,粵語變調後變作陰上聲。粵語變調口語常有,由於一個句子中發太多低音不自然,所以低音的陽平聲,口語中多數變調作陰上聲。例如「棋盤」的「棋」由陽平聲變調作陰上聲的「棋」,「文章」的「文」由陽平聲變作陰上聲的「文」。「睇」字古音應該是陽平聲,後來變調作粵語的陰上聲,成為今日的口語中的「睇」字(thɐi2)。

四,補充:「睇」字語源考

  「睇」為何有「看」的意思呢?我認為「睇」「梯」二字是同源字。「梯」在古代解攻城梯,或者階梯。《虎韜.兵略篇》:「視城中,則有雲梯飛樓。」《說文》:「梯,木階也。」不論是古代的攻城梯,或是階梯,一般都是斜上的,而不是直上的。《釋名》:「階梯也。如梯之有差等也。」云「有差等」,可知階梯斜上。所以「梯」有斜的義素,「睇」也有斜的義素。後來「睇」字斜的義素失去,就成為「看」,和今日粵語的用法一致。

2015年6月7日 星期日

《論語》「九合諸侯」新解

一,論語「九合諸侯」舊解

  「九合諸侯」典出《論語.憲問》:「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舊解一般認為九合是指齊桓公九次會合諸侯,所以《論語義疏》引《史記》為解,全文為「寡人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兵車之會三」加上「乘車之會六」,齊桓公會合諸侯就剛好是九次。不過也有以九為虛數的,九是陽數之盡,九次是言其次數之多,不是剛好九次。《穀梁傳》云:「衣裳之會十有一。」范寧的注釋注出是那十一次諸侯盟會。《穀梁傳》以九為虛數,似乎比《史記》以九為實數合理。不過如果再考察其他文獻,就知道九不是一個數字,而是假借字。


(轉載自此東周列國志網站

二,「九合諸侯」朱熹新解

  朱熹《論語章句》說:「九,春秋傳作糾,督也,古字通用。」朱熹認為「九」應該作「糾」,因為《左傳.僖公二十六年》說「桓公是以糾合諸侯」,《論語》的「九合」明顯對應《左傳》的「糾合」。「督」應該解作「匡正」。《釋詁》:「董,督,正也。」照朱熹的注解,「九合諸侯」就是「匡正及團結諸侯」。

  朱熹讀「九合」為「糾合」,無疑是正確的,不過訓「九」為「督」,就有點不合理,因為這和下一句的「一匡天下」語義重復,而且不符「糾」字的字義。

三,「九」「糾」即《說文》之「勼」及其假借

  「九」「糾」「勼」三字,上古音都是見母幽部,只有聲調不同,理應互通。《說文》:「勼,聚也。」故此「勼」有聚合的意思。

  「勼」又可寫作「鳩」。《釋詁》:「鳩,聚也。」《左傳.隱公八年》曰:「以鳩其民。」《杜注》:「鳩,集也。」「勼」字《說文段注》:「左傳作鳩。」可見「鳩」亦有聚合之義。

  「勼」又可寫作「逑」。《說文段注》:「左傳作鳩。古文尙書作逑。」《唐石經尚書》:「旁鳩僝功。」許慎《說文》引《虞書》曰:「㫄逑孱功。」「鳩」又作「逑」。《說文》:「逑,斂聚也。」可見逑也有聚合之義。

  綜合以上假借及其釋義,「九合諸侯」之「九」,只能解作「聚」。

四,「糾」字有聚合義

  《說文》:「糾,繩三合也。」《說文段注》:「李善引《字林》:糾,兩合繩。」糾字從絲字旁,可見和絲織品有關,許慎作三合繩,《字林》作二合。《太平御覽.雜物部一.繩》引服虔《通俗文》:「合繩曰糾。」總而言之,「糾」字應是糾結在一起的繩。

  《毛詩》:「糾糾葛屨,可以履霜。」《毛傳》:「糾糾,猶繚繚也。」《說文》:「纏也。」《後漢書.荀彧傳》:「收離糾散。」《註》:「糾,合也。」「糾」本義應是纏繞及聚合,再引伸作「糾結一起的繩」。

  所以「糾合」之「糾」,也只能解作聚合。

五,古代文獻中的「糾合」

  除了以上所引《左傳.僖公二十六年》「桓公是以糾合諸侯」一句外,此外還有其他語例。

  《酈生陸賈列傳》:「足下起糾合之眾,收散亂之兵。」「糾合」和「散亂」對舉,可見「糾合」也是「聚合」之義。

  《僖公二十四年》:「召穆公思周德之不類,故糾合宗族于成周。」

  《晏子春秋》:「昔吾先君桓公,有管仲夷吾保乂齊國,能遂武功而立文德,糾合兄弟。」

  《後漢書.虞傅蓋臧列傳》:「糾合義兵,並赴國難。」

六,結論

  綜合以上文獻,既然「九合」即是「糾合」,「九合」之「九」便不能解作數字,否則以上文句就解不通。「糾合之眾」難道解作九次團結起來的群眾嗎?難道召穆公也九次團結宗族嗎?可見解作「聚合」才合理。《論語.憲問》「桓公九合諸侯」就是說齊桓公團結諸侯,「九合」二字是同義平列語,而不是說齊桓公九次或多次團結諸侯。

七,補充

  「勼」又可寫作「逑」。《說文段注》:「左傳作鳩。古文尙書作逑。」《唐石經尚書》:「旁鳩僝功。」許慎《說文》引《虞書》曰:「㫄逑孱功。」「鳩」又作「逑」。《說文》:「逑,斂聚也。」

  「逑」即《毛詩》之「逑」之「仇」。《毛詩.民勞》:「惠此中國,以為民逑。」《毛傳》:「逑,合也。」《鄭箋》:「合,聚也。」可見逑的本義是聚合。

  又引伸為「伴」。《毛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傳》:「逑,匹也。」《經典釋文》:「逑,音求。本亦作仇。音同。」《毛詩.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好仇。」「好逑」即「好仇」,也足證《鄭箋》「怨耦曰仇」是完全錯誤,「逑」猶粵語之「伴」(上聲),非仇敵之義。

  《論語義疏》引《史記》為解,其文屢見《管子》,如《管子.小匡》:「大朝諸侯於陽穀,故兵車之會六,乘車之會三,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左傳》之「求諸侯」,即「合諸侯」,即「求合諸侯」。

2015年6月6日 星期六

嶺南先秦西漢歷史簡述,兼駁香港自古便是中國領土之謬論

  日前在看一本香港近代史的著作,著者不忘提醒讀者,香港自古以來便是中國領土。歷史著作中不忘宣傳共産正統史觀,固然可笑;錯解歷史,誤導讀者,更是罪不可恕。此文先簡述嶺南的先秦西漢簡史,再反駁香港自古便是中國領土的謬論。

(見簡明香港近代史三十六頁)

嶺南先秦西漢歷史簡述

[一,先秦時期,嶺南屬百越之地]

  《禩記.曲禮下》有「東夷、北狄、西戎、南蠻」之說,南方的外族稱為蠻,這些外族不屬華夏諸國,也不用華夏禮儀。《釋名.釋州國》說「越,夷蠻之國也,度越禮義無所拘也」,百越更在越國之南,是為夷狄就更不用說了。

[二,前二一四年,秦始皇平定百越,設立三郡]

  《史記.秦始皇本紀》:「[秦始皇]三十三年,發諸嘗逋亡人、贅婿、賈人略取陸梁地,為桂林、象郡、南海。」
  《史記正義》:「[南海,]即廣州南海縣。」
  《史記.秦始皇本紀》:「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系頸,委命下吏。」

  秦始皇平定百越,設立桂林、象郡、南海三郡,不過這三個郡的所在地卻有爭議。按《史記正義》的說法,南海郡在廣州南海縣,當時秦國的勢力是否到逹今日的香港呢?這就不得而知,說廣東大部份地區為當時秦國版國,這大致上無錯。

[三,前二零四年,趙佗自立為王]

  《史記.南越列傳》:「秦已破滅,佗即擊并桂林、象郡,自立為南越武王。」
  又「自尉佗初王後,五世九十三歲而國亡焉。」
  《史記.孝文本紀》:「南越王尉佗自立為武帝。」

  秦朝滅亡後,趙佗乘機攻佔嶺南各地,建立南越國,開始時自稱武王,後來文帝時更一度稱帝。史載南越國滅於前一一一年(漢武帝元鼎六年,詳下),而南越國立國九十三年,所以南越國建國之年應該是前二零四年。

[四,高祖文帝景帝時,南越稱臣]

  《史記.南越列傳》:「漢十一年,遣陸賈因立佗為南越王,與剖符通使,和集百越,毋為南邊患害,與長沙接境。」
  《史記.酈生陸賈列傳》:「陸生卒拜尉他為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歸報,高祖大悅,拜賈為太中大夫。」
  《史記.南越列傳》:「[文帝]乃召[陸]賈以為太中大夫,往使。」
  又「[趙佗]乃頓首謝,願長為藩臣,奉貢職。」
  又「[陸]賈還報,孝文帝大說。遂至孝景時,稱臣,使人朝請。然南越其居國竊如故號名,其使天子,稱王朝命如諸侯。」
  《史記.孝文本紀》:「然上召貴尉佗兄弟,以德報之,佗遂去帝稱臣」

  漢高祖十一年,南越國北面稱臣,成為漢朝的藩屬國,文帝景帝之時都是如此。陸賈多次出使南越國,功不可沒。趙佗一度稱帝,後來才去除帝位。

[前一一一年,武帝平南越國,南越國亡]

  《史記.南越列傳》:「[元鼎六年,]南越已平矣。遂為九郡。」
  《漢書.武帝紀》:「[元鼎六年]上便令征西南夷,平之。遂定越地,以為南海、蒼梧、鬱林、合浦、交阯、九真、日南、珠崖、儋耳郡。」
  《史記.南越列傳》:「自尉佗初王後,五世九十三歲而國亡焉。」

  漢武帝元鼎六年,即是公元前一一一年,武帝平南越,南越國立國九十三年而亡。武帝設立九郡,嶺南之地盡為西漢國土。

先秦中國詞義考

  先看看何謂中國。《詩.大雅.民勞》:「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毛傳》:「中國,京師也。」中國本身指周王國首都。中國的本義亦可以從出土文獻印證。

(何尊銘文,見金文今譯類檢六一六頁)

  何尊應係成王時之器,一開始說「初時周王(成王)遷都於成周」,另一句說「我(武王)將會營造宮室於中國」,可見成周和中國所指都是同一個地方,都是指洛邑。《詩.大雅.民勞》疏說:「中國之文與四方相對,故知中國謂京師,四方謂諸夏。若以中國對四夷,則諸夏亦為中國。」可見後來中國的範圍由洛邑擴大至諸夏。這個意思可以從先秦文獻印證,例如《孟子·梁惠王上》:「莅中國而撫四夷也。」中國和四夷相對,可見中國第二個意思是諸夏。

  總而言之,中國一詞的本義本指周王室首都洛邑,後來借指華夏諸國。

駁香港自古以來便是中國領土

  以上列出先秦嶺南地區的史料,以及解釋中國一詞的意思。從這兩點出發,就可以反駁香港自古便是中國領土的謬論。

  從詞義來看,先秦時期香港屬南方百越族,連越王勾踐的越國都是蠻夷,嶺南地區的百越更不用說了。中國指華夏諸國,先秦時期屬百越的香港不是諸夏之一,和首都洛邑更是無關,所以當時香港不是中國之地。後來秦始皇派兵平定百越,嶺南一度成為秦國的領土,其後十年左右,嶺南便為趙佗所得,是為南越國。直到漢武帝之時,嶺南才納入漢朝版圖,香港才正式成為「中國」領土。

  為何說香港不是自古以來便是中國領土呢?一,先秦歷史也是古史。出土文獻最早可追溯自商朝武丁時期,有明確紀年自西周共和行政始。可以說從商朝武丁時期開始便是信史時代,如果說香港自古便是中國領土,難道商朝武丁時期到秦始皇平定百越大約一千年的時間不是古史嗎?說「自古以來」,卻不算商周二代,這不是歧視商朝周朝嗎?二,秦國一度佔據嶺南之地,不過秦朝滅亡後又為趙佗所得,建立南越國。趙佗更一度稱帝,漢高祖十一年成為漢朝的藩屬,後來文帝時才去帝稱臣。趙佗稱帝這一段時間,南越都不算是中國領土,除非說漢朝這個大一統時代也可以有兩個皇帝。

  中國信史有三千多年,武丁時期到趙佗去帝稱臣,起碼有一千多年香港都不是中國領土,三分之一以上的信史時代香港都不是中國領土,香港自古以來便是中國領土這一說從何談起呢?

丼(tum2)垃圾的丼字正確嗎?兼談丼字的音義

  今日又看見談論粵語正字的文章,當中提及tum2垃圾的tum2應該寫作丼。我直覺我告訴這個寫法大有問題,而且印象中丼好像是和制漢字(其實中國古代已有),和tum2垃圾的tum2好似無關。不過當我搜集了資料後,發覺tum2寫作丼也有其道理。不過丼字讀音和字義都有點複雜,我列出丼字的三個語源,為何tum2可寫作丼就呼之欲出。

語源一

  讀音:子郢切,粵音tseng2
  釋義:井田,水井。

  說文解字只收丼字,不收井字,釋義是「八家爲一丼」,這是說明井田制的制度。不過我們見到的先秦文獻都寫作井,而不是丼。可見丼字解作井田,解作水井,語源就是水井的井。
(馬王堆簡帛文字編頁二零四)

  根據學者研究,丼字本身中間無一點。為了分別姜姓井氏和姬姓井氏,所以在姜姓井氏之井中間加一點,變成丼。(詳下語源二。)而井水的井,說文解字及馬王堆都作丼,是繼承了金文姜姓井氏之丼的寫法。

語源二

  讀音:子郢切,粵音tseng2
  釋義:姓氏。

  廣韻子郢切井小韻下說「井:伯益初作丼。今作井。見經典省。又姓,姜子牙之後也,左傳有井伯」。可見丼也是解作姓氏。金文中,井丼是二字,分別是兩個氏族。(詳見說文新證頁四三九)

  井氏:出自姬姓。
  丼氏:出自姜姓。(最初寫成井。)

(說文新證頁四三九)

  雖然在金文中,井丼是兩個字,不過丼氏之丼最初寫成井,可見丼中間的一點是後來為了區分兩個氏族而加上去的。既然如此,丼氏之丼源自井字。所以,不論是丼氏還是井氏,都應該讀子郢切(粵音tseng2),而不是都感切黕小韻(粵音tum2)。所以廣韻丼字都感切黕小韻(粵音tum2)下標「姓也」是錯的,讀都感切黕小韻(粵音tum2)的丼字,意思不是姓氏,應該是擬聲詞,見語源三。

語源三

  讀音:都感切,粵音tum2
  釋義:投物井中聲。

  廣熙字典引集韻,以及廣韻,丼字讀音都是都感切(對應粵音tum2)。集韻的字義是投物井中聲,這是對的;廣韻的字義是「姓也」,這無疑是錯的,因為以上已經說明丼氏就是源出井氏,所以丼氏之丼不應該讀都感切(對應粵音tum2),而是讀子郢切(粵音tseng2)。

  餘下只有一個問題,為何丼字有都感切(對應粵音tum2)一讀,為何有投物井中聲的意思呢?先解釋讀音,tum2應該是擬聲字,取材於物件投落水中的聲音。丼字本身是井水之井,讀子郢切(粵音tseng2),為何又用來表達都感切(對應粵音tum2)這個擬聲字呢?我認為這是因為丼字的字形看上去似是有物品投在水中的樣子。丼字本身是像井田,中間一點是和井字區分的符號。不過在後人看來,丼中的一點似是一個東西,丼字就像是有個東西投在井中。所以就不顧及丼字原本的音義,就挪用丼字,用來表投物井中聲(都感切,粵音tum2)的音義了。

總結

  擬聲字本身就無形可象,無本字可言。要表達擬聲字,第一個方案是用音近音同假借字,第二個方案是用形聲字。而丼字特別一點,是借形假借字,丼字原讀子郢切(粵音tseng2,井水之井),後來表達投物井中聲(粵音tum2),不是音近音同假借,而是借形假借,因為丼字的字形和投物於井中的樣子相似而已。

  如果康熙字典引用的集韻無錯的話,那麼自宋朝時,就有人用丼字表達投物井中聲的擬聲詞了(都感切,對應粵音tum2)。即是如此,網上談論正字的文章,還是應該加上最基本的論證,沒有字典音義佐證,正字又何從談起?

2015年6月4日 星期四

從「同形聲訓」看一字多音

  之前和網友討論宿字的讀音,我堅持宿有二讀,除了宿舍的宿外(入聲,音縮),還有二十八宿的宿(去聲,音秀)。可惜古代没有錄音機,没有錄音就没有最直接的證據證明古人有一字多音。就算廣韻及前人注釋記載一字多音,後人也未必完全相信,還認為是古代經師妄生區別,實際上無一字多音。

  以好字為例,愛好之好讀去聲,美好之好讀上聲,去聲表名詞及動詞,上聲表形容詞。段玉裁則不以為然,「本無二音。而俗強別其音。」認為好字只有一個讀音。漢語不像拉丁文德文之類,完全是表音文字。假如漢字有一字多音,單從字形看不出來。以詩經的好字為例,「緇衣之好兮」,「知子之好之」,如果說前者讀上聲(形容詞),後者讀去聲(動詞),就算古代好字有上去異讀,單從字形上也看不出。

  剛好我想起古代有聲訓字,即是以音近之字解釋某字,例如「日,實也」,日實二字疊韻,以實字訓日字,是因為古人心理上覺得太陽是個實心的星體。另外還有特別的聲訓方法,就是以同形字訓釋,我在網上找到四個例。[注一]

  一,《孟子.滕文公》:「徹者,徹也。」
  二,《周易.序卦》:「比者,比也。」
  三,《周易.序卦》:「蒙者,蒙也。」
  四,《詩.大序》:「風,風也。」

  不妨假設漢字没有一字多音,那麼以上的同形聲訓就是無聊的文字遊戲。既然古文有同形聲訓,漢字就必然可以多音,以下試逐條解釋。

一,《孟子.滕文公》:「徹者,徹也」

  全文如下:「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大意是說夏商周賦稅的方法都不同,夏朝用貢法,商朝用助法,周朝用徹法,稅率其實都是十抽一。徹法,就是所有情況貫徹十抽一的稅率。徹字廣韻有二字,聲母一清一濁。不過這一句中,那一個讀清音那一個讀濁音就不肯定,因為廣韻標的字義没有明顯分別。

  肯定的是徹字有異讀必有所本,只不過不同讀音意思上有何分別没有流傳下來。這也是受限於漢字,因為漢字必然走向一音一字。隨時間流逝,經師没有記載的異讀就不能流存下來,消失於歷史洪流中。就算異讀流傳下來,不同異讀字義有何分別也未必能夠流傳,正如此例,我們不知道徹字兩個讀音意思上有何分別,因為兩個讀音的釋義都是「通也」。

二,《周易.序卦》:「比者,比也」

  這句是說,《周易.比卦》之比,有庇護的意思。《比卦.彖傳》說「比,輔也。」《爾雅.釋詁》:「比,俌也。」《郭註》:「俌,猶輔。」可見比字有輔助的意思,而庇字是後起字,原先只寫作比。《周禮.夏官》:「形方氏,使小國事大國,大國比小國。」《鄭註》:「比,猶親也。」大國比小國,似乎解作庇護更合理。上句小國事大國,「事」解事奉,為下對上之辭;大國比小國,「比」應是上對下的庇護,而不是平等的親近。《周禮釋文》:「比,毗志反。下文『比小國』并注同。」可見比字要讀去聲,即是庇字。

  由此可見,一般情況下比要讀上聲,比卦之比要讀上聲,意思是庇護的比要讀去聲,音隨義轉。

三,《周易.序卦》:「蒙者,蒙也」

  全句是「蒙者,蒙也,物之稺也。」大意是《周易.蒙卦》之蒙,有萌芽的意思,代表幼小之物。根據《周易集解》引鄭玄:「蒙,幼小之貌,齊人謂萌為蒙也。」可知上一蒙字讀蒙昧之蒙,下一蒙字讀萌芽之萌,下蒙字假借為萌。

  蒙昧之蒙讀如字,蒙卦之蒙讀如字,下一蒙字讀萌芽之萌,音隨義轉。


四,《詩.大序》:「風,風也」

  第一個風字讀平聲,第二個字讀去聲。上風字是國風之風,下 風字是諷誦之諷。全文為「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大意如下:「風,有諷誦的意思,有教育的意思。用諷誦來鼓動,用教育來感化。」從章法可 以看出「風以動之,教以化之」的風教二字是動詞,此二字用來解釋「風,風也,教也」之句,所以下風字一定是動詞。既然是動詞,就必然讀去聲,同國風之風讀 平聲不同,去聲之風其實就是後世的諷字。

  我所說的異讀及字義都有依據,《釋文》說「徐上如字,下福鳯反」就是證明上字讀平聲,下字讀去聲。又說崔靈恩集注本下即作諷字,崔云用風感物則謂之諷」,可見下風字要讀作諷,也有版本的依據。《周禮.大司樂》注說「倍文曰諷,以聲節之曰誦」,就是說純綷背誦叫諷,加上音律節奏叫誦,可見諷字解諷誦也有所本。

  即然上風字讀國風之風,下風字讀諷誦之諷,可見風字有兩個讀音,不是古代經師妄生區別,而是有所依據。

五,總結

  以上詳細解說了四組同形聲訓句,用來證明漢字的確有一字多音。試想想看,如果這些同形聲訓句中兩個字的讀音都一樣,同形聲訓就便成無聊之極的句子,就像說「李係小李飛刀的李,刀係小李飛刀的刀」一樣無聊。如果沒有一字多義,又如何知道下一個字中代表的又是那一個意思?例如「風,風也」一句,如果是下一風字是風雨之風,《詩.大序》應該作「風,風雨之風也」;如果下一風字是諷誦之諷,《詩.大序》應該作「風,風誦之風也」。如果只有一字一音,這類同形聲訓句必然令人混淆,不知道下一風字到底是解作風雨之風還是風誦之風。如果視作同形異音異義字(一字多音),就合理得多。例如「風,風也」一句,知道上一風字是國風之風,讀平聲;就知道下一風字就讀去聲,意思就是諷刺或諷誦,再靠前文後理及古人注釋,便肯定下一風字是諷誦之諷。其實同形聲訓句,和一般的訓詁句也没有大不同,試將「風,風也」改成「風,諷也」,這和其他訓詁句其實也一樣,都是用另一個字來解釋,那麼這兩個字不同讀音也很合理。

  而且一字多音以另一種方式流存下來,除了古代的韻書及經注,還有後起字及通假字。例如比字,其實有上聲去聲二讀,後來比字只剩餘上聲一讀。而去聲一讀,有後起字庇字保留其讀音。再加上古代文獻幫忙,所以我們知道比字其實有去聲一讀,上聲去聲表達的意思不同。這又證明漢字一字多音不容否定。

[注一]例子見古書的注解、標點和翻譯:(一)古書的注解

2015年5月30日 星期六

從《中庸》「壹戎衣」到詩經「壹發五豝」—淺述「壹」字詞義引伸

一,《中庸》「壹戎衣」新解

  《中庸》「壹戎衣」舊解以鄭玄為代表。鄭玄注:「戎,兵也。衣讀如殷,聲之誤也, 齊言殷聲如衣。壹戎殷者,壹用兵伐殷也。」不過鄭玄的注解只對了一半。解依作殷,正確,壹戎解作壹用兵刖不確。有學者歸納了此句的三種解釋,第三解最符合文意。「壹戎衣按「殪戎殷」解,譯為「滅亡大商」。如清毛奇齡《四書賸言》云:「《中庸》壹戎衣而有天下,此壹字是殪字,《尚書.康誥》曰:殪戎殷;言滅大殷也。」[注一]

二,壹有滅義

  《中庸》「壹戎衣」源自《尚書.康誥》「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殪有滅義。《尚書句解》:「天乃大命文王殪滅戎殷。殪,翳。」以殪滅解殪,可證殪有滅義。《小雅.吉日》:「發彼小豝,殪此大兕。」殪訓死,見《爾雅.釋詁》及疏。壹殪只不過是同一個詞語的不同寫法。

(《爾雅注疏》頁六十二,北京大學出版社)

三,盡咸壹三字有滅義及其來源

  《左傳.閔公二年》:「盡敵而反,敵可盡乎,雖盡敵,猶有內讒,不如違之。」盡明顯解作動詞,解作滅,而非解作全部。為何盡有滅義呢?我懷疑殲滅一義由全部之義引伸。不妨試用語素來分析。

  《僖公二十八年》:「民之情偽,盡知之矣。」
  字義:全部。
  義素:全部。

  《閔公二年》:「盡敵而反。」
  字義:殲滅。
  義素:全部+消滅。

  盡,皆也,本身解作全部。於全部之義之上,再加上消滅的義素,就變成殲滅的意思。咸壹二字情況也相似。

  《書.堯典》庶績咸熙。《說文》皆也。
  《書.君奭》:「咸劉厥敵。」王引之《經義述聞》:「咸者,滅絶之名。咸劉皆滅也。」
  《逸周書.世俘》:「咸劉商王紂。」朱右曾校釋:「咸劉,絶也。」

  《禮記.中庸》:「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朱注:「壹是,一切也。」
  《禮記.中庸》:「壹戎衣而有天下。」清毛奇齡《四書賸言》云:「《尚書·康誥》曰:殪戎殷;言滅大殷也。」

  盡,皆也;引伸出殲滅之意。咸,皆也;再引伸出滅絕之意。壹是,一切也;壹又為滅。可見有皆之意的字,都可以引伸出滅意。

四,詩經「壹發五豝」新解

  《詩經.騶虞》:「壹發五豝。」
  《詩經.吉日》:「發彼小豝、殪此大兕。」

  「壹發」如果按字面解,就是一發箭就射倒五隻小豬,由於不近情理,所以必然要曲為之解。例如毛傳:「虞人翼五豝,以待公之發。」鄭玄和之,曰:「君射一發而翼五豝。」說成「虞人」自己不射,反而作公之輔翼,等待主公去射。除了詩句上看不出「虞人翼五豝」之外,這個解釋也置「壹」於不顧,「壹」變成無字義無作用的虛詞了。如果結合以上所解,「壹」解殲滅,就文通義順。而且《詩經.吉日》的「發彼小豝、殪此大兕」,也給我們提示,發和殪都是動詞,而且意思相近。所以,「壹發五豝」的「壹」只能解射,或者滅。兩者二本相成,打獵時,射箭出去,就能射倒野獸。綜合以上推論,「壹發五豝」就是射倒五隻小豬,「發彼小豝、殪此大兕」,就是射倒小豬和大兕(像犀牛的野獸)。

[注一]見探求《中庸》「壹戎衣」之正解

2015年5月20日 星期三

雷神和星期四的由來

  英語星期四是Thursday,對應古英語þurresdæg,þurresdæg又來自þunresdæg。照字面解,þunresdæg即thunder's day,thunder(Þunor)在古英語中,除了解作雷電外,亦解作雷神。þunres是Þunor的屬格,Þunor加上屬格詞尾es,中間的o再縮短而消失,就變成þunres,成為þunresdæg;中間的n受後面的r影響而同化,就變成þurres,成為þurresdæg。


  為何星期四是雷神之日呢?因為這是古希臘羅馬的傳統。古英文的「雷神之日」(þunresdæg),對應拉丁文「朱庇特之日」(Jovis dies),又對應古希臘文「宙斯之日」(ἡμέρα Διός)。從中得知盎格魯撒克遜的雷神,對應羅馬的朱庇特,又對應古希臘的宙斯。為何這三個神互相對應呢?主要原因,我猜是三位都貴為眾神之神,乃眾神中最尊貴者。

  另外一個共通點,就是三位神都有使用雷的能力。有研究指出,希伯來民族的一神崇拜來自更古老的多神崇拜,恰巧耶和華也是經常用雷的神。試看以下聖經和合本的引文。

  出9:23 摩西向天伸杖,耶和華就打雷下雹。
  撒上2:10 與耶和華爭競的,必被打碎;耶和華必從天上以雷攻擊他。
  撒上7:10 當日,耶和華大發雷聲,驚亂非利士人。
  撒上12:17 這不是割麥子的時候嗎?我求告耶和華,他必打雷降雨。
  撒下22:14 耶和華從天上打雷;至高者發出聲音。
  伯37:5 神發出奇妙的雷聲;他行大事,我們不能測透。
  詩18:13 耶和華也在天上打雷;至高者發出聲音便有冰雹火炭。
  詩104:7 你的斥責一發,水便奔逃;你的雷聲一發,水便奔流。

  到底是耶和華在多神崇拜中就具有使用雷電的能力,還是過渡為一神崇拜後,其他神的能力集中在耶和華一位身上呢?這需要再深入考據。不過重要的是,雷電為先民所敬畏,雷電不單是自然界的現象,也是神力,只有至高無上的神才具有這種能力。

  最後解一解拉丁文希臘文的名詞。「朱庇特之日」(Jovis dies),Jovis是Juppiter的單數屬格,意思是朱比特的,dies是單數主格,解作日。「宙斯之日」(ἡμέρα Διός),ἡμέρα係單數主格,解作日;Διός是Ζεύς的單數屬格,意思是宙斯的。

2015年5月8日 星期五

北京語如何受蒙古語影響

  蒙古鐵騎橫掃六合,終於建立橫誇歐亞的大帝國,後來有黃禍之稱。當時的宋朝也不能倖免,文天祥殉國後,宋朝版圖盡歸元朝,定都大都,即今日的北京。由於北京是元朝的首都,是政治中心,結果北京成為蒙漢雜居的地方。元朝政府制訂蒙古文字,「特命國師八思巴創為蒙古新字,譯寫一切文字,期於順言達事而已。自今以往,凡有璽書頒降者,並用蒙古新字,仍各以其國字副之。」[注一]可見元朝的詔書需以蒙古語書寫,而且漢人通曉蒙古語的大有人在。史書上記載:「王壽,字仁卿,涿郡新城人。幼穎敏嗜學,長以通國字,為中書掾。」[注二]既然長期處於雙語環境,北京話必然受蒙古語影響,蒙古語的特徵,便滲入北京話。我們說北京音韻貧乏,基本上在元朝已經定形,以致萬劫不復。

  先回顧一下元朝北京話的音韻系統,再和當時蒙古語比較,就知道北京話被蒙古語影響有多嚴重。[注三]第一,先說入聲,北京話已經失去三個入聲尾,所以入聲字「達」,和「馬」、「把」、「茶」等字押韻。

  二,輔音。中古漢語的塞音有三組,分別為全清、次清、全濁,北京話經歷全濁清化,失去清濁對立,所以只餘下全清、次清兩組輔音。所以全濁的「附」字,和全清的「付」同音。

  三,聲調。中古漢語的四聲八調[注四],因為没有去聲,所以變成三聲六調。上聲去聲失去清濁對立(即以上第二條),所以只得三聲四調。

  以上總結三條元朝北京話的語音系統,跟中古漢語有何不同,以下再用中古蒙古語比對,就知道為何北京話的音韻如此貧乏,亦可窺見當時蒙古語對北京話的影響。

一,入聲消失

  中古蒙古語以開音節為主,沒有類似閉音節的入聲,蒙漢語接觸下,入聲尾很容易消失。先選讀一小段中古蒙古語,便知道這個語言的特色。

  ger-tur i-no oro-basu

  [ger-tur:房屋
   i-no:他
   oro-basu:進入][注五]

  全句大意便是:他進入房屋。這句的意義不是重點,只不過不想這段文字變成無意義的符號,而為讀者略過,我分析這句的音節結構才是重點。如果要將音節分開,顯示發音時的次序及停頓,應該如此:

  /ger/ /tur/ /i/ /no/ /o/ /ro/ /ba/ /su/

  所以我說中古蒙古語以開音節為主,例如/ba/和/su/這兩個音節,都是以元音結尾,情況和日語類似,日語詞語結尾除了ん外,所有都是開音節,都是以元音結尾。中古蒙古語自然也有閉音節,即是以輔音結尾的音節,不過輔音結尾只限於少數輔音,沒有塞音。這個例子當中,閉音節有兩個:/ger/以及/tur/,特點都是以/r/結尾。中古漢語的入聲,是以/p/、/t/、/k/結尾,蒙古語沒有這三種結尾。既然蒙古語沒有中古漢語的三種入聲尾,熟習蒙古語而輕視漢語的人,自然就慢慢不會發入聲尾的語音,令當時北京話的入聲消亡。

二,全濁清化

  中古漢語的塞音輔音,一共有三套,分別為全清、次清、全濁。看下圖頭兩行,中古蒙古語只有兩套,按學者研究,是強弱輔音對立,強輔音就是圖中的FORTIS,弱輔音就是LENIS。

(中古蒙古語音系,出處見注六)

  強輔音大概對應中古的次清聲母,弱輔音大概對應中古的全清聲母。不過中古蒙古語的音系中,沒有中古漢語的全濁聲母。簡單而言,中古漢語有三套塞音輔音,中古蒙古語的塞音輔音只有兩套,這就能解釋為何元代北京失去了全濁音,只餘下全清及次清聲母的對立。

(中古漢語及中古蒙古語輔音對應表)

三,聲調減少

  中古漢語原有四聲八調,失去入聲,便成三聲六調。上聲及去聲失去陰陽的對立,就成為三聲四調。上聲及去聲中,陰陽二調的對比本來就不明顯。以上聲為例,斧頭之斧是陰上聲,婦人之婦是陽上聲,語音極為接近,稍有不慎便混同起來。蒙古語屬阿爾泰語系,阿爾泰語系的特徵便是没有聲調。一個没有聲調的語言,影響一個有聲調的語言,結果便是豐富的四聲八調,變成貧乏的三聲四調。

後記

  寫完後才驚覺北京由外族統治,始於石敬瑭割讓燕雲十六州予契丹。後來金國於貞元元年(1153年)於北京建都,貞元元年至金滅亡(1234年),將近一百年,和元朝國祚相當。北方漢語的簡化,應該是契丹人女真人先伸魔爪,元朝再補一刀。女真語和蒙古語都是阿爾泰語系,語音結構類似,都是以開音節為主,有兩組塞音,無聲調,以上的語例換作女真語也一樣。

注釋

注一:《元史•列傳第八十九》
注二:《元史•列傳第六十三》
注三:元代北京話的資料來自《中原音韻》,《中原音韻》是否代表元朝北京音有爭議,不過以當今北京話音系觀之,當今北京話上承《中原音韻》似無可疑。
注四:四聲之所以有八調,係因聲母之清濁,四聲各分陰陽二調,濁音清化後陰陽二調分成兩個音位。
注五:中古蒙古語語例見Altaic linguistics
注六:中古蒙古語音系見A Study of the Analogical Extension of the Mongolian Hidden-n Declension in Colloquial Standard Khalkha頁十三。

2015年5月3日 星期日

尚書顧劉氏義《堯典》篇上

1.1 曰若[1]稽古[2]帝堯[3],曰放勳[4],欽、明、文、思[5]、安安[6],允恭克讓[7],光被四表[8],格于上下[9]。

[1]曰若,為無義的語首助詞。

[2]稽是查考之義。曰若稽古,是史官追述古事的開頭用語,為下面的帝堯二字連讀。
[3]其實古代帝字指上帝,帝某總是指某一天神。
[4]放勳,相傳為堯名。
[5]馬融注:「威儀表備謂之欽,照臨四方謂之明,經天緯地謂之文,道德純備謂之思。
[6]今文作晏晏。鄭玄注:「寬容覆載謂之晏。爾雅:「晏晏溫溫,柔也。
[7]允恭,確實恭勤。鄭注:「不懈於位曰恭。克讓,是善能推讓之意。
[8]光,是充滿之意。《詩•敬之•毛傳》:「光,廣也。」被,讀曰披(《漢書•揚雄傳》注)。四表為四方之外極遠之地。
[9]格於上下,稱頌堯之德充溢至於天地上下。《方言》:「假,至也。」

1.2 克明俊德[1],以親九族[2]。九族既睦[3],平章百姓[4]。百姓昭明[5],協和萬邦[6]。黎民[7]於變時雍[8]。

[1]俊德,大德。克明俊德,是說堯能昭明發揚他的大德。
[2]九族,九族是泛指各氏族,不應拘埿在九字的字面上糾纏不清。而族字也不要認為是家族。
[3]九族既睦,各氏族都已親睦團結好。
[4]平,今文作辨。平章是辨別彰明之意。
[5]百姓,即百官。依金文當作百生。昭明,明上加明,很清明之意。
[6]協,和合之意。江聲《音疏》:「萬國言其多,不必備一萬國。」
[7]黎民。《蔡傳》:「黎,黑也,民首皆黑,故日黎民。」朱熹《注》云:「黎,黑也。猶秦言黔首也。」
[8]於,無義語助詞。變,或假借為弁,卞、喜樂之意。吳闓生《尚書大義》:「於弁,於樂也。」是雍,是以風俗大和。《蔡傳》:「時,是也。雍,和也。」

1.3 乃命羲和[1],欽若昊天[2]歷象[3]──日月星辰[4],敬授民時[5]。

[1]羲和,是東九族古代先族神話中上帝帝俊(即文獻中殷祖帝舜)的妻子,是生太陽的神(見《山海經•大荒南經》),今文家以為是四人(說羲和就是下文的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位),為專掌天文星曆的官。
[2]欽,敬。若,順。昊,與浩、皓、皞、顥等字同音通用,是廣大之意。昊天,廣大的天空。
[3]曆,《史記•曆書》引作歷。歷字本義為經歷、經過,用於天象時,原指日月星辰在天球面上的經歷運轉,所以也叫步。象即現象。曆象,日月星辰在天上運轉的現象。
[4]古代關於辰字的用法很多。據以分辨季節的標準星象稱做辰,這就是辰的本來意義。
[5]敬授民時,這句是說,把對日月星辰所作觀察活動得到的天象節令知識傳授給人民,以便於民間從事農事的安排。

1.4 分命羲仲[1],宅嵎夷[2],曰暘谷[3]。寅賓出日[4],平秩東作[5]。日中[6],星鳥[7],以殷仲春[8]。厥民析[9],鳥獸孳尾[10]。

[1]分命羲仲,分別任命羲仲。謹按:分,意應為吩咐。
[2]宅,鄭玄注《周禮•縫人》引本篇宅字作度,與漢石經用字同。《方言》:「度,居也。」嵎夷,指東方海隅最遠的迎日出的地方。
[3]暘谷,《山海經》之《海外東經》、《大荒東經》都說湯谷上有扶桑木,是太陽出入和居住的地方。
[4]寅,其義為敬。賓,引導。
[5]平,使。平秩,使之有程序。蘇軾《書傳》:「東作,春作也。」作就是作為,指生產活動。此東作與下文南為,是交互仗用文字來說春夏的農活。
[6]日中,指白晝的長度適中,也就是白天和夜晚一樣長。這裏指的是春分時節。
[7]星鳥,此處星字從漢代起都解釋為中星,因為本文所舉鳥、火、虛、昴四星,分別為古時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的標準星。所謂中星,是傍晚在南方天空正中的星。古人憑這種按一定時日於黃昏時出現在南方的中星來辨別和確定季節。鳥,古代對一恒星的名稱。當以長蛇α為是。謹按:長蛇α即星宿一。
[8]殷,和下文以正仲夏的正相同,是據以端正、使之正之意。仲春為春分所在之月。仲春為二月。謹按:二月指夏曆二月。
[9]民析為人民老壯分析開來。
[10]孳,孳孔,指哺乳動物的生殖,尾,交尾,指蟲鳥之類的生殖。

1.5 申命羲叔[1],宅南交[2]。平秩南為[3],敬致[4]。日永[5],星火[6],以正仲夏[7]。厥民因[8],鳥獸希革[9]。

[1]《爾雅•釋詁》:「申,重也。」申命,又任命。
[2]南交,本篇作者心目中南方最遠的地名。
[3]南為,農事活動。
[4]敬致,這兩字在句中位置有錯亂,文字亦有脫落。注疏家所作的種種牽強解釋是不足據。
[5]日永,《爾雅•釋詁》:「永,長也。」日永,白晝最長的日子,指夏至。
[6]火,心宿二。
[7]謹按:仲夏,夏曆五月,夏至所在之月。
[8]偽《孔傳》釋為老弱因丁壯在田而往助農。
[9]希革,夏天鳥獸毛羽稀少。

1.6 分命和仲,宅西[1],曰昧谷[2]。寅餞納日[3],平秩西成[4]。宵中[5],星虛[6],以殷仲秋[7]。厥民夷[8],鳥獸毛毨[9]。

[1]文字有脫缺,故《史記》以意於西字下補一土字,宜是。
[2]昧谷,為神話中太陽落下和止息的地方。
[3]偽孔云「餞,送也。」納日,亦即甲骨文中的入日。謹按:寅,敬也。
[4]西成,農事活動,當因秋天農作物收成,故用成字。
[5]宵中,夜間的長度適中,即夜間和白天一樣長。這裏指秋分時節。
[6]虛,寶瓶宮β(虛宿一)。
[7]謹按:仲秋,夏曆八月,秋分所在之月。
[8]《蔡傳》:「夷,平也。暑退而人氣平也。」
[9]《說文》釋毨為鳥獸毛盛。

1.7 申命和叔,宅朔方[1],曰幽都[2]。平在朔易[3]。日短[4],星昴[5],以正仲冬[6]。厥民隩[7],鳥獸氄毛[8]。

[1]朔方,是《堯典》作者心目中北方最遠的地名。
[2]幽都,原是神話傳說中北方的一座山。春秋戰國秦漢之世,幽都已成為人們心目中極北之地北裔的地名。
[3]朔易,即北易,指農事活動,不過此處是指冬天的農事。
[4]日短,白晝最短的時候,指冬至時節。
[5]星昴,是一簇恒星的名稱,亦稱旄頭,漢代俗呼為留星,後世俗呼為七姐妹星。
[6]謹按:仲冬,夏曆十一月,冬至所在之月。
[7]偽《孔傳》:「隩,室也。民改歲入此室處以避風寒。」
[8]偽《孔傳》:「鳥獸皆生耎毳細毛以自溫焉。」謹按:氄,馬融云溫柔貌也。耎毳,柔軟。

1.8 帝曰:「咨汝羲暨和[1]。朞三百有六旬有六日[2],以閏月定四時成歲[3]。」

[1]咨,《說文》:「謀事曰咨。」下文咨十有二牧,《史記》作命十二牧。釋咨為命
[2]朞是指一周歲。三百六十六天之說當為早期的陽曆。
[3]竺可禎說:「以閏月定四時成歲,乃陰陽曆合用。」由於月亮繞地球和地球繞太陽兩個周期各自不同,陰曆十二個月比陽曆一年要少十一天多,必須幾年設一閏月才能使二者相合。

1.9 允釐百工[1],庶績咸熙[2]。帝曰:「疇咨若時登庸?[3]」放齊[4]曰:「胤子朱啟明。[5]」帝曰:「吁!嚚訟可乎?[6]」

[1]允,《爾雅•釋詁》:「信也。」又:「誠也。」有確實、真實之義。《詩•臣工》箋:「釐,理也。」即治理整飭之意。《詩•臣工》箋:「百工,百官。」又,裴學海《虛字集釋》以為:「誠,猶云如果也。」其說可參考。
[2]《說文》:「庶,眾。」《爾雅•釋詁》:「績,功。」又:「咸,皆。」熙有興盛、光美等義。
[3] 疇咨若是登庸,誰能像眾功皆美(庶績咸熙)這樣做得好的,就提拔任用他。《爾雅•釋詁》:「疇,誰也。」疇咨,《史記》作誰可。若,《荀子•王霸》:「如此也。」時即是、此之義,為指示代詞。《爾雅•釋詁》:「登,陞也。」庸,孔蔡兩傳皆釋為用。段氏《撰異》云:「尋此經之語,當云帝曰咨疇若時登庸。」如依段玉裁說,咨字在上,則當為無義語首助詞,或為嘆詞。
[4]放齊,人名,在此作為堯臣。
[5]胤子朱,《史記》譯作嗣子丹朱。啟明,《史記》譯為開明,意為性格開朗通達。
[6]吁,驚歎詞,《蔡傳》釋為歎其不然之詞。僖公二十四年《左傳》:「口不道忠信之言為嚚。」王逸注《楚辭•怨世》:「讙譁為訟。」皮氏《考證》:「可乎二字,疑後人增入。《尚書》一書,無用乎字為句末助詞者。」


1.10 帝曰:「疇咨若予采?[1]」驩兜[2]曰:「都![3]共工[4]方鳩僝功[5]。」帝曰:「吁!靜言庸違[6],象恭滔天[7]。」

[1]此句意為堯問誰能如我職事的要求。疇咨,依段說當作「咨!疇」。若,舊釋順,當釋如。予,我的。采,馬融云:「官也。」(《釋文》引)
[2]驩兜,來自神話中的人物,此處已將神話資料淨化為歷史資料,作為堯的一個臣子的名字。
[3]偽孔云:「都,於。歎美之辭。」
[4]此處也作堯的臣名,同樣是從神話及遠古傳說中來的。他曾治水失敗,這可能與本篇下文鯀治水失敗為同一故事的分化。有說近世學者已論定共工即鯀,頡剛師:「共工二字是鯀字的緩聲,鯀字是共工二字的急音。」
[5]古注說的大意是:共工能廣聚眾力布備事功。《廣雅•釋詁》:「方,大也。」鳩,《史記》用其訓義「聚」。僝,備具之意。
[6]靜,意為巧善。庸,《說文》:「用也。」違,意為邪僻。靜言庸違,即善為巧言,而行為很邪避。
[7]象恭滔天,意為貌似恭敬,而惡行漫天。

1.11 帝曰:「咨![1]四岳。[2]湯湯洪水方割[3],蕩蕩懷山襄陵[4],浩浩滔天[5],下民其咨[6],有能俾乂[7]?」


[1]咨,嘆詞,憂水災。
[2]四岳,原是姜姓部族的宗祖神,《蔡傳》說是一人而總四方諸侯之事。太岳可能是原稱。
[3]蔡傳:「湯湯,水盛貌。」洪水,大水。旁的音義同溥,為普偏之意。割,同害。
[4]蕩蕩,形容水動蕩之狀。懷山,大水把山包圍。襄陵,《蔡傳》:「襄,駕出其上也。大阜曰陵」,即大水將高阜之地淹没了。
[5]《蔡傳》:「浩浩,大貌。滔,漫也。極言其大,勢若漫天也。」
[6]咨,《史記》作憂。
[7]《覈詁》:「有,誰也。」俾與比通,比又與庀通,《左傳》杜注:「庀,治也。」乂,意為治。謹按:俾乂二字同義平例,意為治理。

1.12 僉曰[1]:「於![2]鯀哉。[3]」帝曰:「吁!咈哉[4],方命圮族[5]。」岳曰[6]:「异哉![7]試可乃已。[8]」

[1]上面注文已知四岳是一人。僉曰,《蔡傳》:「四岳與諸侯同辭而對也。」
[2]於,《釋文》:「音烏。」嘆詞。
[3]鯀,原來也是神話人物。共工與鯀治水失敗是同一故事傳說的分化,故事相同點達十餘處。
[4]咈,乖戾之意。
[5]方命,《覈詁》:「放猶廢也。」圮族,《史記》譯作「毀族」。
[6]岳曰,《蔡傳》:「四岳之獨言也。」
[7]异,吳汝綸《尚書故》:「通已,嘆詞。」
[8]《群經平議》:「已,以通用。以,用也。試可乃已者,言試之而可,乃用之也。」

1.13 帝曰:「往,欽哉![1]」九載[2],績用弗成[3]。

[1]《爾雅•釋詁》:「欽,敬也。」
[2]《爾雅•釋天》:「載,歲也。」
[3]《爾雅•釋詁》:「績,功也。」

1.14 帝曰:「咨!四岳。朕[1]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2],巽朕位[3]?」岳曰:「否德[4],忝帝位[5]。」曰:「明明[6]揚側陋[7]。」

[1]朕,甲骨文用作「我的」,金文中也用作「我」。
[2]庸命,即用命,意為聽從命令。
[3]巽帝位,《史記作》作「踐帝位」,巽為踐的假借,踐就是履行。
[4]否,唐寫本《釋文》:「否,音鄙。」《文選•長笛賦》注:「鄙,陋也。」
[5]《爾雅•釋詁》:「忝,辱也。」
[6]前一明字為動詞,為尊顯、顯揚之意。後一明字為名詞,指有地位聲望,被稱為賢明的人。
[7]《廣雅•釋詁》:「揚,舉也。」揚側陋,就是舉用埋没在民間没有名氣的人才。

1.15 師錫帝曰[1]:「有鰥在下[2],曰虞舜[3]。」帝曰:「俞![4]予聞[5],如何[6]?」

[1]師錫帝曰,意為「大家對帝說」。《爾雅•釋詁》:「師,眾也。」錫為給予之意,古時上對下、下對上都可稱錫。
[2]《孟子•梁惠王上》:「老而無妻曰鰥。」
[3]《孔疏》:「舜居虞地,故稱虞舜。」虞,當是現今尚有遺稱的河南省東部虞城縣附近,其地鄰近山東。舜原是東夷殷商族的神話中宗祖神上帝夋(夒)的傳說分化而成。
[4]俞與然同,猶現代語中的「好吧」。
[5]予聞,《史記》譯作「朕聞之」,「予」當為「余」之同音假借。
[6]如何,是問舜的為人到底怎麼樣。

1.16 岳曰:「瞽子[1],父頑,母嚚[2],象傲[3];克諧以孝[4],烝烝乂[5],不格姦[6]。」帝曰:「我其試哉![7]」

[1]瞽子,瞎子的兒子,唐寫本《釋文》:「無目曰瞽。」
[2]僖公二十四年《左傳》云:「心不則德義之經為頑,口不道忠信之言為嚚。」

[3]象,當從《史記》作「弟」。《管子•宙合篇》注:「慢而不恭曰敖。」
[4]《爾雅•釋詁》:「諧,和也。」
[5]《詩•泮水》傳:「烝烝,厚也。」是為美厚、美好之意。乂,意為養,也有美好之義。
[6]格,《史記》譯作「至」。
[7]我其試哉,《論衡•正說篇》:「試之於職,觀試其才也。」


1.17 女于時[1],觀厥刑于二女[2]。釐降二女于媯汭[3],嬪于虞[4]。

[1]女,去聲,動詞,即以嫁給之意。于時,於是。《史記》譯作「於是堯妻之二女」。
[2]《史記》譯譯此句為觀其德於二女。其德,舜之德。最先在》中,舜的二妃只叫媓」娥」,到列女傳》才確稱娥皇女英
[3]釐降,王肅釋為下嫁。,河南東部虞城西南附近的一條水。媯汭,即媯水注入另一水之隈曲地帶。
[4]偽孔云嬪,婦也動詞,做媳婦。

2015年5月2日 星期六

萬惡的簡體字(二):說「复」

  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子愛追求女子是天經地義之事,不過如果因為寫殘體,令到手的鴨子飛走了,未免太不值了。事緣如下:有一名男子追求一名女子,男子問女仔想出街看戲否?女子說:我臥病在床,過幾天才好,你等我回复吧。男子心想:原來她抱恙,我等你回覆吧。豈料女子說的是等她回復健康,就一齊看戲。結果男子一直乾等,等到她名花有主還在等,其實女子一開始對他有好感。就是因為殘體,結果一段大好姻緣沒了,這多不值呀!為了自身的幸福,大家一定要學好正體字呀,否則身邊的妹子走了就後悔莫及。


  今回到「复」字,簡體「复」字,對應三個正體字,真是亂得很。殘體「复」,對應正體「覆」,粵音fuk7。覆,意思是覆蓋。兩漢時喜用「天覆地載」一語,意思是恩德如上天覆蓋,如土地盛載,用來形容恩澤之厚。例如《說苑》:「天覆地載,謂之天子。」有天地的恩德,才能居天子之位。

  「复」,對應正體「複」,粵音fuk7。複,意思是複雜、重複。《說文》:「複,重衣也。」複的本義是兩重衣服,後來引伸出複雜、重複之意。許慎於《說文》的解釋是否真的符合「複」字的本義呢?不一定,但起碼證明東漢時期已經有「複」字了。

  「复」,對應正體「復」,粵音fuk9。「復」,意思是回復、再次。《說文》:「復,往來也。」復的本義是往來,去了再返來,所以有回復、再次的意思。例如李白的「千金散盡還復來」,千金散盡了還會回來。上堂時老師說這個復字,要讀成fɐu6,不過我看不出兩個讀音有明顯的分工。而且段玉裁注「復」字說:「今人分別入聲去聲。古無是分別也。」既然段玉裁認為古人沒有兩個讀音。「千金散盡還復來」,「復」字讀成fuk9,似乎問題不大。如果讀者有其他材料,歡迎指正。


(「复」字孳乳表及最遲出現時期)

  最後說說漢字的孳乳,所謂孳乳,就是在一個基礎字形上,加上不同的部件,形成新的文字。例如見現二字,一開始只有見字,例如《易經》所說的「見龍在田」[注一],後來才做「現」字。以「复」來說,一開始只有「复」字[注二],後來才加上偏旁,所以才有「複」、「復」、「覆」三字。因為單單一個「复」字,不能負擔太多音義,所以必然要做新字形來分工。這反映人類發展,思維由簡單到複雜的過程,一個字義慢慢引伸出其他意義。假如全部簡化成一個「复」字,這能否反映不同的意義呢?人腦能力能力有限,多記幾個字形問題不大,因為多數可以從偏旁知道字義。如果全部簡化成一個字形,這是歷史倒退,大眾再不能分別不同字的不同意思了,因為幾個字義都壓縮在一個字形中,這本來就不便利學習,而且違背古人文字孶乳的用意。

[注一]:「見龍在田」之「見」,讀同現。「見龍在田」是說有龍出現在田野。
[注二]:例如「復」字,甲骨文只作「复」字,金文才開始有「復」字。見《金文常用字典》「復」字條。

2015年4月29日 星期三

萬惡的殘體字(一):說「干」

  殘體之所以殘,不但在於無理削改正體字,還將幾個正體字合併成一個殘體字。且以「干」字為例,看看殘體如何殘。殘體一個「干」字,對應「干」、「乾」、「幹」三個字。



  「干」,對應正體「干」,粵音kon1。「干」,本義是盾,所以有詩句曰「幾曾識干戈」,就是這個干字。揚雄《方言》:「盾,自關而東或謂之瞂,或謂之干,關西謂之盾。」可見「干」的本義是盾,例如《詩·大雅》:「干戈戚揚。」後來由盾引伸出干犯的意思,例如《韓詩外傳》「居下而好干上」,就是說居下而好犯上。另外,「干」也常見於人名。因商紂想看聖人七竅而死的比干,一定要寫成比干,總不能作比幹。又如段干木,是戰國時代魏文侯的老師,絕不能寫成段幹木,正如鄭松泰不能寫成鄭鬆泰一樣。

  「干」,對應正體「幹」,粵音kon3。「幹」,有兩個意思,第一個意思是事情,能幹、事幹是也。例如張國榮名曲《始終會行運「為人為我,不必區分,一切事幹,開心要緊」。另一個意思是樹幹,何楷古周易訂詁》引《詩詁云:「木旁生者為枝,正出者為幹」。《詩詁》是說,樹木的主幹叫幹,分支叫做樹枝。這個意義下的「幹」字,有時寫成「榦」,《說文》有收「榦」字,不過古書多用「幹」字,不作「榦」。

  「干」,對應正體「乾」,粵音kon1。「乾」是乾濕之乾,是乾枯之乾,《左傳·僖十五年》慶鄭曰:「張脈僨興,外彊中乾。」外強中乾之「乾」用的就是這個意思。孫悟空一把燒乾水臟洞,《西遊記》說:「(猴王)隨即洞裡放起火來,把那水臟洞燒得枯乾,盡歸了一體」。

  「干」,對應正體「乾」,粵音khin4。乾,是《周易》六十四卦第一卦。聞一多認為乾卦之乾,本義是指北斗七星,由於北斗七星處於天極,所以星辰都圍著它轉,是為天軸,後人用乾來代指天,《周易·說卦》「乾,天也」。乾隆之乾,眾所周知乾讀作khin4,而非kon1。何謂乾隆?說卦》以乾為天,隆就是昌通,乾隆就是天道昌隆之意。正式來說,乾坤之乾不能寫成「干」,不過上網找找便知,寫成「干坤」大有人在。



  由此可見,殘體的「干」字,對應三個正體字,三個讀音,四個義項,殘體之殘就在此。單是評批殘體,但不了解對應那些正體字,不但批評得不到位,有時自己也難免犯錯。

2015年4月24日 星期五

說「君子好逑」

  《詩經》開首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關雎》此句為千古名句。大家對此句的理解大致相同,看似没有問題,現疏理如下。

  窈窕,《廣雅》:「窈窕,好也。」
  淑女,《毛傳》:「淑,善。」
  窈窕淑女,即是美好的女子。

  逑,《釋文》引一本作仇。
  好逑,《毛傳》:「逑,匹也」,《毛詩傳箋通釋》:「好仇,猶言嘉耦也。」
  君子好逑,即是君子的好伴侶。

 (手繪古典美女,見蠟筆小豆的博客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全句語譯如下:美好的女子,是君子的好伴侶。這個翻譯似乎沒有大問題,不過這個傳統的解釋真的正確嗎?我們看看好逑一詞在《詩經》他處的用法。好逑,另一版本又作好仇。碰巧《兔罝》又出現了一次,全句為「公侯好仇」。我們先放下心中的疑問,先看看《兔罝》一詩的結構。

  後世談論《詩經》,喜用重章疊句一詞,因為《詩經》章和章之間結構相似。《兔罝》三章,都以公侯某某結尾。

  一章: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二章: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三章: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按《詩經》的結構,干城、好仇、腹心三詞應該意思相近。先看第一章。《箋》云:「干也,城也。皆以禦難也。」可見干和城是是同一類東西,都是防守的工具。再看第三章。《釋名》:「腹,複也,富也,腸胃之屬。」《說文》:「心,人心。」可見腹及心都是人體的一部份。既然干城二字平列,腹心二字亦平列,歸納之後,好仇二字也應該是平列。既然好和仇相同意思,仇等同逑,逑又解伴侶,可見好字也是解伴侶。以等式說明如下:

  因為,逑=仇=伴侶
  好=逑

  所以,好=伴侶

  由於古人不是逐字注釋經典,就算有訓釋,也未必條條可靠,所以我們閱讀古書之時,必須有方法驗證古書的注釋,到底正不正確。以上已經示範了兩個方法。第一個方法,是以本書相似的段落比較,所以我們知道《關雎》的好逑,等同《兔罝》的好仇。第二個方法,是看古書的結構,所以我們得知干城、好仇、腹心三詞平列。我們試試再推演第一個方法,看看好字解作伴侶,能否套用到《詩經》其他段落。試看《木瓜》一詩。

  《木瓜》一章: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木瓜》第一章是說,你送木瓜給我,我回報以瓊琚這種美玉,我不是為了回報,而是為了「永以為好」。好字可以解美好(形容詞)、愛好(動詞),但這兩個解釋都不符合這句的語法,因為這句的好字,只能作名詞。所以這裏的好字,既不能解美好,也不能解愛好,唯一的解釋就是伴侶。所以,永以為好也,就是永為伴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說,美好的女子,是君子的伴侶。

(《經義述聞》,見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由此亦可見,今人經常說古人喜歡用單字,而不喜歡用二字詞語,這個說法不能套用到所有情況。出於韻律等原因,古人和今人一樣,同義的兩個詞,不妨平列起來用,這在《詩經》也不少見,大家不妨發掘一下。所以清朝訓詁大家王引之說:「古人訓詁,不避重復,往往有平列二字上下同義者。解者分為二義,反失其指。」(《經義述聞卷三十二》之《經傳平列二字上下同義》)王引之是說,古人的文章,不避重複,往往將兩個相同意思的詞語平列起來。解經的人強生分別,以為是兩個意思,反而不得古書旨意。而我所舉《兔罝》為例,干城、好仇、腹心三詞平列,不過干城、腹心是同類平列,好仇是近義平例,但王引之的說法依然啟發後人,注釋古書時要多注意文句結構,不要事先認定必然不是平列結構,繼而強生分別。好字的解釋不是自己的創見,而是參考聞一多的《詩經新義》。孔子距今二千五百多年,《詩經》的年代則更早,漢宋清朝的學者是否已經窮盡古書的訓詁呢?去古太遠,我們是否不如古人呢?我看未必,誠如孔子所說,焉知來者不如今也?

2015年4月16日 星期四

「左青龍右白虎」的由來

  看過星爺的電影,相信都記得這一幕。左青龍右白虎,亦有人戲稱為左青龍右滑鼠。究竟何謂左青龍右白虎呢?這要從四聖獸說起。



一,四聖獸及黃道

  所謂左青龍右白虎,典出《禮記》:「前朱鳥而後玄武,左青龍而右白虎。」四聖獸即朱鳥、玄武、青龍、白虎四種靈獸。《禮記》寫成年代不遲於西漢,所以四聖獸至遲在西漢已經成形。

  朱鳥、玄武、青龍、白虎其實係四個大星座區。所謂大星座區,大星座管轄七個星座,四個大星座區就有二十八個星座。

(爆旋陀螺的青龍)

為何有二十八個星座呢?太陽東升西落,太陽於天空劃過的軌道,我們稱之為黃道。將黃道附近的天空分為二十八個區域,即是二十八宿,亦即係二十八個星座。古人再將二十八個星座,分別歸屬於朱鳥、玄武、青龍、白虎。

二,四個季節的標準星

  原諒我似乎離題,我們要先談談古人如何訂立四季。生活在現代,飯來張口,不知道糧食其實出自黃土大地;抬頭就是日曆,不知道古代訂立曆法其實不簡單。

  古人務農,所謂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不在適當的時分耕種,失收的話就要餓死。為了在適當時分下種耕作,古人必需有精密曆法,知道即下四季及月份。而訂立曆法的方法,就係觀察星座。古人訂立四季的方法很簡單,黃昏之時,正南方必現出現一顆特定的星,我稱之為標準星。只要觀察黃昏正南出現的星,就知道當月屬於那一個季節。季節不同,標準星也不同,所以標準星一共有四個。

   四個標準星是哪四個呢?據《尚書·堯典》,春夏秋冬的四個標準星,分別為鳥、火、虛、昴。《堯典》係戰國儒生所作,所以記載的係古星名(以及古代星象),和後來的命名方法不同,例如火不是八大行星的火星,實際上鳥、火、虛、昴實際上指那個星仍有爭議。按《尚書校釋譯論》的裁定,列表如下。



  以夏天五月為例,正南面係心宿二,心宿二屬心宿,心宿屬青龍。餘此類推。

三,方向和方位。

  問題幾近破解。為何朱雀、玄武、青龍、白虎能夠配上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呢?這是以農曆二月,春分之日,黃昏之時的星象為準。春分之日,黃昏之時,正南面係星宿一,屬朱雀,所以朱雀配南方。同時,青龍七宿在朱雀七宿東面,白虎七宿在朱雀七宿西面,玄武七宿在地表之下,為之北面。總結以上,朱雀配南方、青龍配東方、白虎配西方、玄武配北方。



  最後一個問題,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如何跟前後左右相配呢?古者君主坐北向南。《周易·說卦》有言:「聖人南面而聽天下。」。所以前南後北,左東右西。最後將東南西北配前後左右以及四聖獸,便大功告成!因而《禮記》說:「前朱鳥而後玄武,左青龍而右白虎。招搖在上,急繕其怒。」兵書《吳子》說:「必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招搖在上,從事於下。」以上兩則係用兵之法,係後世引伸,假如不識古代天文,就不知為何左青龍右白虎和用兵有關,也不知道四聖獸為何配上方向及方位。

2015年4月14日 星期二

為何杜甫不叫杜普

  日前某高官稱杜甫為杜普(pou2),結果被萬千網民恥笑。因為大家都知道杜甫,讀同杜斧(fu2),而非杜普(pou2)。問題來了,為何一個「甫」字,竟然有兩個讀音呢?

一,甫音斧係本音

  杜甫,要讀成杜斧(fu2),要簡單回答亦可,因為「甫」字的讀音,本來就是斧(fu2)。查《廣韻》「甫」字,只有一個讀音,《廣韻》中的同音字有斧、符、府等常用字。可見杜甫之「甫」,讀成斧音(fu2)斷無疑問。或許有人用《廣韻》的反切證明甫讀同斧,不過這個推斷有問題,這要用到古無輕唇音的概念。



二,古無輕唇音

  古無輕唇音,為清代學者錢大昕所發現。重唇音,即雙唇音,用雙唇發音,例如/b/;輕唇音,即唇齒音,用上唇下齒發音,例如/f/。宋代成書的《韻圖有所謂三十六字母,字母即係聲母,三十六字母即係三十六個聲母。由於唐宋之時還沒有國際音標,只用一個代表字去代表一個聲母。三十六字母當中,四個字母屬重唇音,即「幫滂並明」四母;例如「幫」母,代表當時的/*p/聲母。;四個字母屬輕唇,即「非敷奉微」四母,例如「非」母,代表當時的/*f/音。不過三十六字母只代表宋朝的主流語音,由於《廣韻》反映隋唐古音,所以《廣韻》没有重唇輕唇之別。唐宋以前,輕唇重唇同一家,都讀成/p/類聲母。到了唐宋某些方言,才分裂成兩派,一類歸重唇(即「幫滂並明」四個中古聲母,/p/類聲母),另一類歸輕唇(即「非敷奉微」四個中古聲,/f/類聲母),然後為粵語所繼承。唐宋之前未有輕唇音,所以輕唇音(「非敷奉微」)要歸併至重唇音(「幫滂並明」),這才符合《廣韻》的系統古無輕唇音,就是說《廣韻》只有「幫滂並明」四母,沒有「非敷奉微」四個字母。

三,單按反切不能斷定甫讀音為重唇或輕唇

  《廣韻》「甫」字,方矩切。「方」用粵語讀不就是/f/聲母嗎?《廣韻》的反切不就能證明甫讀同斧嗎?不過這個方法有問題,因為古無輕唇音,而且《廣韻》多數沿用唐宋以前的切語,所以《廣韻》中沒有嚴格區分輕唇重唇,以致《廣韻》沒有重唇輕唇之別。因此反切中的切上字,現今讀輕唇音,被切字的粵音可以是輕唇音,亦可以是重唇音,視乎後世語音演變。

  以「甫」字為例,《廣韻》音「方矩切」。切上字係「方」,粵語讀/f/聲母,是否證明被切字「甫」於粵語一定讀/f/聲母呢?不一定,上文已經說了,讀/f/還是/p/,不能於《廣韻》中求,《廣韻》所反映的隋唐時期讀音一律是/p/類聲母。重唇音分裂出重唇音輕唇音(/p/類聲母分裂成/p/ /f/兩類聲母),是唐宋時期某些方言才開始有的語音特徵,而粵語繼承了重唇音輕唇音的分化。以切上字方字為例,同一個「方」字,被切字可以讀粵語的重唇音,如鄙字(鄙,方美切);被切字可以讀粵語的輕唇音,如如法字(法,方乏切)。所以「甫」字在粵語中讀重唇音還是輕唇音,跟《廣韻》無關,要視乎隋唐古音到粵語的音變。

  《廣韻》法字,方乏切,係輕唇(fat8);《廣韻》鄙字,方美切,係重唇(pei2)。既然同一個切上字,後世有讀重唇,亦有讀輕唇。所以單單因為「甫」字是方矩切,而且「方」係輕唇音,不足以證明「甫」字粵音係輕唇而非重唇音。查一查字典,「甫」於《廣韻》中屬幫母,因為《廣韻》只有重唇音。至於後世讀輕唇還是重唇,要看後世演變。為了避免循環論證,所以我才用《廣韻》中的同音字,證明「甫」在粵語輕唇音,而不是用音變規律解釋。

四,甫通父

  以上輕輕帶過甫字讀斧,解釋就係古書所載讀音如此,不過要追究下去,亦可以解釋杜甫為何叫杜甫,而且讀音一定要讀成斧。

  杜甫,字子美。古人取字,必然跟名有所關聯。例如諸葛亮,字孔明,亮明都是明亮之意;韓愈,字退之,愈係進,名字一正一反。杜甫之「甫」,其實係男子之美稱。所以《說文解字》說:「甫,男子之美偁也。」甫係男子之美稱,所以杜甫取字子美,甫美意義相符。我們可以再追問,為何甫有男子美稱的意思呢?答案和古人取字有關。

  秦漢以來,取字的方法和春秋時代不同。春秋之時,男子取字必然由三個漢字組成。第一個字,按排行取伯仲叔季中一字;第二個字,要和名有關;最後以父或甫字結尾。以孔子為例,孔子,名丘,字仲尼,孔子之字全稱仲尼父;因為孔子係排行第二,取字之時,先取一仲字;因為孔子母親於尼丘禱告而生孔子,所以孔子名丘,其字為仲尼;最後再加一父字。所以孔子之字,全稱為仲尼父。而結尾的「父」字,可以寫成「甫」,例如仲山甫(《詩經》);可以寫成父,如伯陽父(《國語》)。可見「甫」是「父」的假借。

  字係成年男子的稱呼,古代男子行冠禮後,就取字,之後朋友就以字稱呼,不再稱名,以示尊重。所以《禮記》說:「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就是說男子出世三月便取名,行冠禮時取字。《疏》補充說「故始生三月而加名,故云幼名也。冠字者,人年二十,有為人父之道,朋友等類,不可復呼其名,故冠而加字。」孩童能夠養育成人是美事,正如粵語講「大個仔了」,是件好事。成人男子才能取字,字的第三部分是個「甫」字,「甫」字正有成年男子的意思,所以「甫」字才成為男子的美稱。

  而表字的「父」字,粵音係fu2,而非fu6。前文提到《廣韻》中,斧、符、府等字和甫字同音,其實查查《廣韻》,「甫」的同音字還有一個「父」字。其實「父」字有兩個讀音;父親的「父」,《廣韻》係並母麌韻,對應粵音fu6;仲尼父的「父」,仲山甫的「甫」,杜甫的「甫」,以及斧、符、府等字,在《廣韻》中都係同音字,對應粵音fu2。由此可以確證,杜甫的「甫」,只可以讀斧(fu2),絕不能讀普(pou2)。至於為何甫為何有普一讀,這又是另一個問題,有時間再撰文討論。

2015年4月1日 星期三

如何用移民消滅當地語言

  移民能夠消滅當地語言,這似乎是常識。例如閩人客家人之於台灣原住民語,歐洲人之於美洲原住民語,不待多言。但我要講的,乃是移民能夠將一個沒有人以之為母語的語言成為通行語,繼而消滅當地原有語言。

  比如說普通話,普通話本源自北京話,只不過是北京一地之方言,只是官話的一個變體,遠北京一點,例如石家莊,口音又不同,更遑論江南之地了。推普機雷厲風行下,成為中國人的共通語,各地方言面臨減絕,而移民就是元凶之一。問題來了,既然普通話只是北京一地之方言,真有如此多北京人湧進其他城市,再消滅當地語言嗎?非也。殺雞焉用牛刀?要消滅一地之語言,令普通話通行,根本用不著北京人。

  試設想一思維實驗。設中國僅有兩個城市:上海,香港。各有一百萬人。然後,各有五十萬人互相遷移。如此兩城則有四股人。

  上海:
  上海本地人,五十萬。
  由香港遷入之移民,五十萬。

  香港:
  香港本地人,五十萬。
  由上海遷入之移民,五十萬。

  上海人講上海話,香港人講香港話,本是必然。然而當移民大舉遷入,當地人亦說自已的母語嗎?非也,當地語言將式微,普通話將成為共通語。為何如此?試以香港為例。

  香港人本講香港話,平時在學校學到一點普通話。普教中後,蒙共產黨的恩澤,上堂講普通話更多。慶幸日常生活,朋輩之間依然講香港話,當移民大舉遷入,又當如何?溝通上,共有四種情況。

  一,香港人和香港人。
  二,香港人和上海移民。
  三,上海移民和香港人。
  四,上海移民和上海移民。

  遇著一,香港人和香港人,自然說香港話;遇著四,上海移民和上海移民,他鄉遇故知,當然也是說上海話。但是當遇到情況二和三,就不能各說各話,不然就成了雞同鴨講。所以有三種方案。

  方案一:上海移民學香港話。
  方案二:香港人學上海話。
  方案三:大家一齊學普通話。

  方案一似乎行得通,因為始終香港是地頭,移民學香港地道語言很正常。方案二也合理,只要移民一多,便能將地道語言消滅。但方案三,所有人一齊學普通話溝通才是大勢,這是為何?看方案一,上海移民要由零開始,由不懂香港話,到流利溝通,實在不容易。方案二也不可行,只要有丁點本土思維,單是一半的移民,不足以令本地人改學移民的語言。而且要香港本地人由零學起,到上海話完全流利,實在是難。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用普通話溝通。因為大家都是半桶水,不是由零學起,用普通話溝通是最省力最經濟的做法,因為這個方案將學習語言的時間平均分配給本地人及移民,看似非常公平。實則不費一兵一卒,一個北京人也不用,就將香港本土語言消滅。當融合成必然的趨勢,香港人自身的圈子,上海到香港移民的圈子,只能成為小眾,用普通話行遍將香港勢不可擋。舉一反三,從這個例來看,上海本土語言也是凶多吉少。沒限制的移民,沒有本土思想,便能巧妙地將本土文化消滅。

2015年3月27日 星期五

通行粵語拼音問題

  這個題目我想談很久了,就是現在的拼音有點問題,很多時不清楚這些拼音表達甚麼語音。那我談的是哪一套拼音?先談粵語,現時通行的拼音方案違反音理。

  先談談國際音標,百多年前一批語言學家,根據拉丁文,再參以希臘文,以及其他文字,再逐年修訂,務求這套音標能夠精確表達任何語言。各位看官或許疑惑,我是否批評各個方言的拼音不符合國際音標呢?中國方言是中國方言,拼音為何必然符合國際音標呢?請勿著急,不符合國際音標乃是必然的,這只是表面現象,我要批評的是這些音標不符合音理,還有其他原因。

  先看看國際音標如何標不同的塞音。所有語言都有塞音,大部分語言的塞音都有這兩個維度,就是送氣還是不送氣,帶音還是不帶音。二二得四,這樣的話,一個語言最多有四種塞音,一是送氣且帶音,二是送氣不帶音,三是不送氣及帶音,四是不送氣不帶音。送氣不送氣是指送氣強弱,送氣強的稱之為送氣,送氣弱的稱之為不送氣,例如粵語巴扒二字聲母的分別。帶音不帶音是指是否經過聲帶而造成振動,有就是帶音,無就是不帶音。粵語客家話没有這樣的對立,閩南話吳語等方言就有。聽聽英文字典的發音,beat和speed當中b和p的分別,就是帶音不帶音的對立,此例中,b是帶音,p是不帶音。

(塞音主要類別)

  以唇音為例,國際音標先用兩個不同的字母標帶音和不帶音的語音。如下:
  帶音:b
  不帶音:p

  再將送氣的音加一個h在右上角,不過為印刷方便,不上標也可以:
  帶音不送氣:b,帶音送氣:bh
  不帶音不送氣:p,不帶音送氣:ph

  二二得四,一共有四種音標,問題就在這裏。似乎只有梵語有齊四種塞音,古希臘語和閩南語等語言有三種,粵語客家話有兩種,所以如何運用音標就可以隨各人之意。

  以粵語為例,只有不帶音送氣,不帶音不送氣兩種。按通行的粵語拼音,不帶音送氣(如扒)是p,不帶音送氣(如巴)是b。[注一]問題是,為何不是這樣,不帶音送氣(如扒)是ph,不帶音不送氣(如巴)是p呢?當然你可以不跟國際音標,日語有假名,韓語有諺文,台灣國語也有音標,不一定用國際音標,不一定用拉丁字母,這樣似乎沒有多大問題。但我堅持己見,這套音標依然有問題,我有幾個理由。

(通用拼音及修訂後之拼音一覽)

  一,這不符合音理,粵語塞音的對立是送氣不送氣,不是帶音不帶音,這套音標令人誤會。二,前人發明國際音標在先,我們制訂粵語音標在後,我們可以利用國際音標,但不能將最基本的國際音標標音原則都捨棄,這樣倒不如不用。我們可以效法日人創假名,台灣人用拼音,不一定用拉丁字母,也不一定用國際音標。三,用國際音標標音,即p標/p/,ph標/ph/,也是非常方便,而且符合國際音標,又符合音理。當然,不正視的話,這個世界就沒有真正的問題,沿用舊有的音標,字典不見得會爆炸。四,假如閩南語用這個標音方法,問題更大。先告一段落,語言有三套塞音的問題下文再談。

[注一]:參看粵語審音配詞字庫聲母拼音對照表。除了當中的萬國音標,其餘一律有本文的問題。
[注二]:這套音標其實是源自躄腳的英語,b本來標英語的/b/(帶音),現用作粵語的/p/(不帶音),因為粵語没有帶音的塞音,遇到英語的塞音,如/b/,就發成/p/。例如bad一詞,本來發/ba:d/,因為不會發帶音,因而變成/pa:t/。繼續習用這套音標只令英語能力(以及其他語言)雪上加霜。學習有帶音不帶音的語言,如閩南語,或是法語時,只會令人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