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篇網誌,我談到唐玄宗改字的故事,他在空閒讀《尚書·洪範》篇這句時,覺得「頗」和「義」不押韻,所以把字改了,原句是:
無偏無頗,遵王之義。
亦提到假如有古音,即唐朝和先秦口音不同,這樣唐玄宗改音就不對,因為口音不同,押韻的根據當然也不同。餘下的問題在於唐朝和先秦的口音有沒有不同。在上一篇網誌,說明如果有方言存在,我們便能追溯到更早的時代有更古老的語言,是這些方言的祖先。我們如何知道唐朝時有沒有方言呢?我們看看顏之推的一筆記載,他死於隋朝,和唐朝距離不算太遠。
孫叔言創《爾雅音義》,是漢末人獨知反語。至於魏世,此事大行。高貴鄉公不解反語,以為怪異。自茲厥後,音韻鋒出,各有土風,遞相非笑,指馬之諭,未知孰是。
這是顏之推著作《顏氏家訓·音辭》的記載,大意是說:孫炎寫作《爾雅音義》,書中反語(即是反切,古代注音方法),漢末人只有他懂得用反語注音。到三國魏的時候,反語大為流行,魏國皇帝高貴鄉公不懂如何利用反語,別人覺得怪異。自此之後,談論音韻的書有很多,各自反映自己的方音,互相詰難,很難判斷那個對那個錯,就像「白馬非馬」一樣。
先別理反語是甚麼,注意 「自茲厥後,音韻鋒出,各有土風,遞相非笑」這句,自魏世反語大行其語之後,開始多人寫作記錄自己的方音,各個都有自己的特點,互相非難。不知大家還記不記我上篇文章中,香港話和溫州話的例子,兩個語言都有各自的特徵,而且對方没有,這暗示有一個古語,兩個特徵兼而有之。我們不知道這個語言何時分化,但一定早於有方言存在的時代。看顏之推這段記載,分化的時間一定早於三國時代,因為三國時代已經有方言了。顏之推的記載也揭示當時各方言有各自的特徵,如果不是這樣,又如何「遞相非笑」呢?這也說明「音韻鋒出」這段時間前曾經有個古語,兼有這些語言的特徵。既然如此,唐朝的口音和先秦口音也不同;用先秦口音寫作的《尚書·洪範》,用唐朝口音讀起來不通份屬自然,唐玄宗也不應該根據自己的口音改《尚書·洪範》的文句。「頗」和「義」用唐朝口音讀不押韻,用先秦的口音讀自然是押韻的。
而最重要的是,我們知道起碼從三國時代開始,已經有各地的方言了。我們回顧一下項少龍的困局。
(項少龍心想:你說甚麼,我聽不懂)
(圖片引自這裏)
他是個現代人,「被穿越」到先秦時代後,他竟然聽得出照顧他的女子說河北或山西的方言。先秦河北山西口音和現代的河北山西口音當然不同,這是因為有古音!所以如果按嚴格的歷史去看,項少龍是一句也不聽不懂對方在說甚麼,更不可能知道那位女子在說河北山西口音!那位女子也聽不懂項少龍的話,這應驗了一句粵語俗語:雞同鴨講。當然這是在討論學術,小說家只管寫好小說就行,黃易一直是我最喜歡的武俠小說作家,項少龍只是個引子吧,拿他做個思維實驗而已。
那麼唐朝人說粵語嗎?第三篇網誌提到有人認為唐人以粵語作詩。如果他說的粵語是現代粵語,他就錯了,因為漢語由三國時期有音韻著作開始,語音一直變化,直到現在。唐朝人說的是唐朝的口音,和現在的粵語當然不同。粵語念唐詩順口是因為粵語保留唐朝音某些特徵,而不是完全和唐朝音一樣。
現在順道解釋第一篇網誌提出的三個問題之二:其一甚麼是同源語言 、其二甚麼是語音流變。
同源語言有著同一個祖語,這個祖語分化出不同的子語言,而演變成不同子語言時,不同子語言從祖語中保留和失去的特徵有不相同的地方,以致後世這些同源語言未必能互通。語音流變,就是說語言演變時,讀音有所改變 ,或許使語言變得面目全非。
時有古今,地有南北
這句話全句如下:
蓋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亦埶所必至。故以今之音讀古之作,不免乖剌而不入。
(四庫全書本《毛詩古音考》,明陳第著)
這句話記載在明朝音韻學家陳第的著作《毛詩古音考》的序中,意思是:語言有古語今語之別,也有南北各地方音之別,文字字體有所改變,讀音也有所轉移,是語言的大勢。如果用今語讀古代的韻文,不押韻勢所難免。但他不是最早研究古音的學者,最早的應該是南宋學者吳棫的《韻補》,見此。明代也有以研究古音的,例如楊慎,年代就比陳第早一點,著有《轉注古音略》等。但我為何拿這句為大標題呢?因為這句話實在太出名,屢屢為人引用,把語言的變遷說得精確又簡短。
由南宋以來,有吳棫等學者開始用古音的概念研究古代音韻。但是第一個明確提出有古音的是誰呢?知道有南北方音不同很容易,只要和不同地方的人交談就可以了,早在西漢時,相傳是揚雄所作的《方言》一書,已經將方言詞以戰國時的國家分類了。看看《方言》第一條:
黨、曉、哲,知也。楚謂之黨,或曰曉,齊宋之間謂之哲。
這條是說黨、曉、哲三字都有知道的意思,楚地用黨或曉字,齊宋之地用哲字。但知道有古音就一點都不容易,因為古代沒有錄音機,不能將今音和古音對比。吳棫楊慎陳第等人的功積主要在於用古音的觀念研究古音,但最早提出有古音的人不是他們。我看的古書不多,以我的意見,最遲到隋朝已經有古音的概念。顏之推死於隋朝,他的著作《顏氏家訓·音辭》中已經記載他知道有古音。
逮鄭玄注《六經》,高誘解《呂覽》、《淮南》,許慎造《說文》,劉熹製《釋名》,始有譬況假借以證音字耳。而古語與今殊別,其間輕重清濁,猶未可曉,加以內言外言、急言徐言、讀若之類,益使人疑。
大意是說,自從東漢有學者注釋古音,才有用比喻的方法注釋文字讀音,但是古今語言不同,有很多術語弄不清楚,愈發令人疑惑。顏之推能夠以當時讀音,對比鄭玄等人的注音,得知古音今音不同,非常難得;因為直到唐宋時還未知道有古音還是很普偏,例如一早在談的唐玄宗改字,沒有多說的叶音說(叶讀協,不是葉)等等,都是不識古音所致。真正掃除這些思維已經是明季的事了。
地有南北,時有古今,兼談項少龍的下場;這個系列暫時告一段落。以下兵分兩路,分別述說古今南北語言的研究方法,以及基礎的語音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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