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2日 星期六

「姣」字語源考

  發姣、姣婆、姣屎燉燉⋯⋯一大堆形容女子發情、充滿騷味的詞都離不開一個「姣」字。現今以「姣」形容女子大多帶點貶義,但「姣」字之初的用法,卻跟現在大相逕庭。

一,「姣」的本義

  「姣」字講就講得多,哪個字才是「姣」的本字呢?其實很多粵語口語字都是來自上古漢語,不過找出語源要費一番工夫。我認為「姣」的本字就是「姣」。先看看古代典籍「姣」的本義,再看「姣」字如何演變成今義。

  《詩經.月出》:「佼人憭兮。」
  《釋文》:「佼,字又作姣。」
  揚雄《方言》:「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自關而東河濟之間謂之媌,或謂之姣。」
  《說文解字》:「姣,好也。」

  按古代字書記載,「姣」的美好的意思。而《詩經.月出》的「佼」又寫作「姣」,所以《詩經.月出》的「佼」也解作美好。粵語的「姣」字,最早可以追溯自《詩經.月出》。不過古代字書只將「姣」字解作美好,語義稍為空泛,究竟「姣」是哪一種美好呢?這就要看「姣」字的其他用例。

  《荀子.非相》「古者桀紂長巨姣美,天下之傑也。」
  《史記.蘇秦列傳》「前有樓闕軒轅,後有長姣美人。」
  《風俗通義.窮通》:「淮陰少年有侮信者,曰:『君雖姣麗,好帶長劍。』」
  《說文解字注》:「姣謂容體壯大之好也。」

  以上列舉「姣」字的用例,主要形容男子。《荀子.非相》所說為桀紂,是夏朝商朝的亡國之君;《風俗通義.窮通》所說的是淮陰侯韓信;只有《史記.蘇秦列傳》所說為泛指美人。而《荀子.非相》中「長巨」「姣美」對言,《史記.蘇秦列傳》「長」「姣」對言,「姣」的本義應該是身材高大之美。所以段玉裁說「姣」是「容體壯大之好」,所以此字形容男女也可。「姣」後來才引伸出美麗之義,這才專指女性之美。「姣」為身材高大之美,這不單可形容男子,也可形容女子,最早見於《詩經.碩人》。

  《詩經.碩人》:「碩人其頎。」(碩人指衛莊公夫人莊姜)
  《詩經.猗嗟》:「頎而長兮。」(此詩應是詠魯莊公)

  《碩人》所詠的是衛莊公夫人莊姜,從詩句所載碩人的身世可知(「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碩」和「頎」的字義都是「長」,此用其引伸義「高大」,可以古代以女子高大為美。《猗嗟》記載某貴族射箭百步穿楊的英姿,詩中的貴族就算不是魯莊公,也肯定是一名男子。此詩讚美他「頎而長兮」,也是讚美這位貴族身材高大。結合上述文獻,「姣」的本義應該是身材高大之美,男女通用。

二,「姣」的引伸義

  後來「姣」字引伸出女子美貌之義,已見揚雄《方言》(好而輕者,或謂之姣)。而「姣」字又有另一個引伸義,應解作淫邪。

  《左傳.襄公九年》:「棄位而姣,不可謂貞。」
  《杜注》:「姣,淫之別名。」
  《釋文》:「姣,戶交反。」
  《正義》:「今時俗語謂淫為姣,故以姣為淫之別名。」

  除了杜預的《注》外,也有唐朝初年的俗語為例(《左傳正義》作於唐朝初年),可以證明「姣」字有「淫」的意思。粵語「發姣」,意思類近「發情」,「發姣」之「姣」的語義,應該就是源自《左傳.襄公九年》「棄位而姣」的「姣」。順帶一提,《釋文》說「姣」是「戶交反」,這和《廣韻》記載的「胡茅切」同音,對應粵語的「姣」hau4音。

三,語音演變

  粵語「姣」:hau4
  《左傳釋文》:「姣,戶交反。」
  《廣韻》音:胡茅切(匣母肴韻二等開口)

  「姣」是中古匣母字,匣母字演變至粵語有其規律。如果中古音是一等或二等開口字,就演變成粵語的/h/聲母。如果是其他介音,即四等字(不論開合),以及一二等合口音,就演變成粵語的零聲母。「姣」字是中古二等開口字,演變成粵語的/h/聲母很合理。不合理的是,「爻」「肴」二字中古音和「姣」字同音,所以「爻」「肴」粵語應該也是hau4。不過口語中「爻」「肴」二字讀au4音,失去了/h/聲母;或者讀ngau4,增生了ng聲母。唯一的解釋是,「爻」「肴」的au4是避諱音,由於「姣」是貶義詞,所以同音字都要改變讀音。如同「溝」和粗口同音,所以聲母由k轉變為kh。而ng聲母是在失去/h/聲母後添加上去的,例如「愛」字本讀oi3,有時讀成ngoi3一樣。

  《廣韻》「姣」字有另一讀,為古巧切(見母巧韻二等開口),讀音和狡猾的「狡」一樣,和發姣的「姣」無關。

四,「姣」的本字是「鱟」嗎?

  香港網絡大典就有另一個講法,認為「姣」字的正字是「鱟」,這當然是錯的,我將兩個字的語音及字義分別列出,便知其謬。

(香港網絡大典「發姣」字條)

  鱟,胡遘切,粵音「後」。
  《山海經註》:「鱟,魚形,靑黑色,十二足,長五六尺,似蟹。」
 
  姣,胡茅切,粵音「效」陽平聲。
  《說文解字注》:
「姣謂容體壯大之好也。」

  「鱟」的讀音是「後」,「姣」字的讀音便是發姣的「姣」,從讀音上看,「鱟」和「姣」讀音不同,所以「鱟」不是「姣」的本字。「鱟」是一種魚,「姣」是形容美貌,從語義來看,「鱟」不是「姣」的本字。所以「鱟」絕不是「姣」的本字。

2015年9月9日 星期三

荒謬的粵語「正字」

  自香港主權由英國轉交中共後,中共政權對香港的壓迫無日無之,對語言的壓迫更在首位。中共深知語言能帶來身份認同,身份認同又帶來「暴亂」。香港特有的粵語文化,中共必欲取之而後快。所以中小學漸漸被普教中取代,電視台取消粵語配音,對此香港人心生反感。越是打壓,香港人越想保護粵語。為了保護粵語,香港人必需對粵語心生認同,而認同粵語,不單強調粵語是我等的母語,又用其他方法。其中一種方法,便是證明粵語比大陸的通行語普通話更典雅。典雅有兩個方面,一在音,二在義。一在音者,就是證明粵語比普通話更接近中古音;二在義者,就是證明粵語的詞滙更為「存古」。第一個方法害處不大,畢竟粵語比普通話更接近中古音是學術界通識,要證明也不難,只要指出粵語比普通話音節多,而且保留入聲合口鼻音等中古韻尾即可。只不過間中有人說唐朝人是講「廣東話」等反智言論,此外問題不大。證明粵語的詞滙更為「存古」就更為複雜,因為詞滙系統不如音節系統簡單,更難以計量。加上許上粵語詞語只存在於口語,很多古老的寫法已經失傳。要證明粵語的詞滙更為「存古」,必需逐個證明每個詞語的古老來歷。

  不過現代人多數不讀古書,古書如同天書一樣,《論語》《孟子》能通其大意已經不錯,《論語》《孟子》在孔子身後成書,以齊魯方言寫成,較為易讀。若然《詩經》《尚書》,連孔子也視之為古籍,現代人恐怕連大意也不能懂,如果要從先秦典籍找出粵語詞的源頭,《五經》是重要的參考書,但如果不能讀通古文,甚麼「找本字」只是癡人說夢。除了要理解古書,更要通音韻。為何要通音韻?因為很多粵語的口語詞都找不到對應的漢字。要證明某個粵語口語詞能夠追溯自某個古代漢字,必需證明這個漢字的古音能夠演變成這個粵語口語詞的讀音。不證明古今音變,就不能證明「本字」。要證明「本字」,首先要通古音。然而,今人多不能理解音變原則,更少翻閱《廣韻》等韻書。而何文滙「正音」又矯枉過正,又拘泥《廣韻》反切以就今音,所以今人更視《廣韻》為洪水猛獸,稍引古代韻書則譏之曰「泥古」,是以吾等更不敢研讀古代韻書。不通古義,又不通古音,又何以考察「本字」?

一,廣東話資料館「正字」勘誤

  此文之所以作,亦是看到廣東話資料館FACEBOOK上一則帖子,引用了古代文獻去證明粵語的「正字」,可惜這些正字有幾個都是錯的。廣東話資料館這則帖子,除了附圖,更有內文說明。以下連帶圖片內文一併說明。

(圖及以下內文見廣東話資料館FACEBOOK,注一)

  內文一:「嘅」係的嘅意思,古正字係「忌」,同音,《詩經.鄭風》就有提到「叔善射忌,又良御忌」。

  舉正一:「嘅」的本字不是「忌」,而且舉例有誤。先談讀音,「嘅」讀音為ke3,「忌」讀音為kei6,讀音明顯不同。再談語義,說文:「忌:憎惡也。」「忌」的本義是憎恨厭惡之義,為何成了「嘅」的本字?再談語例。《詩經.鄭風》:「叔善射忌,又良御忌。」從句法可知「忌」字不過是句末的虛詞,無義,相當於「矣」「也」之類。《毛傳》:「忌,辭也。」《毛傳》正是解「忌」為虛詞。所以「嘅」的本字不是「忌」。至於「嘅」的本字為何字,有人認為是客家話「个」字的借字。「个」字大陸客家話的讀音大體是kɛ,以及kɛ的變體[注二],而且粵語客家話的用法也相近。所以,客家話「个」字經粵語借用,成為「嘅」字,大體可信。

  內文二:「過嚟」嘅「嚟」字,其實就係嚟自「蒞臨」個「蒞」,同樣係來嘅意思,「蒞」係古正字。北宋王禹偁《揚州寒食》就話「今年蒞淮海,時節又清明」。

  舉正二:清代粵語韻書《分韻撮要》記錄「蒞」字為陽去聲,「利」小韻。「蒞」字是陽去聲,和「利」字同音,而「嚟」字讀陽平聲,讀音不同,所以「嚟」的本字不是「蒞」。「嚟」的本字很簡單,不過是「來」的白讀。「來」的文讀是loi4,白讀lei4。[注三]「來」多數表逹文讀音loi4,為免誤會所以另做新字「嚟」來表白讀音lei4。「嚟」字通行後,大家反而不知道「來」有白讀音lei4。王禹偁《揚州寒食》:「今年蒞淮海,時節又清明。」「蒞」應解作面臨之義,而非解作來到。《康熙字典》引《韻會》:「莅,臨也。」是其義。

二,結語

  廣東話資料館凡列粵語「正字」八組,已有兩組錯誤,即是四分之一。我認同考據粵語本字,考據本字即是找出語源,世界上任何通行的語言都有語源字典,英語德語的語源字典都能在網上檢索,極之方便。所以粵語也不應例外,既然要證明粵語比普通話更典雅,考據粵語本字更是必需。不過請思考一下,所謂典雅,是指用正確的正字,還是錯誤的「正字」?用了錯誤的「正字」,還是典雅嗎?錯誤的「正字」通行後,正確的正字怎辦?之前有人「考據」出「啲」的「正字」是「尐」,其實稍知音韻都知道「啲」的正字絕非「尐」字。只不過因為是由「專家」「考證」,「尐」字就開始風行,要改亦無從可改。「尐」字落在行家眼中,不過落得貽笑大方的下場。「尐」字應該是借自客家話「滴」字,請問「尐」字通行後,又何從更正?[注四]用不正確的方法「考據」「正字」,就像吸毒一樣,一開始好興奮,但最終則反害己身。

(尐的中古聲母是精母,對應粵語的/ts/,絕不可能變成/t/)

  或許有人認為我吹毛求疪。然而,考據本字就像上法庭,疑犯要沒有合理懷疑才能定罪,正字也要沒有合理懷疑才能採用,沒有百分百把握,也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以上例子不是不夠把握,而是根本錯得離譜,稍有訓詁或音韻知識絕不會犯此等錯誤,也不可能放入帖文公諸於世。對於真正用訓詁音韻來研究粵語本字的學者,他們的研究成果一般人不能夠明白,這些錯誤的「正字」對他們來講是百分百的阻礙,於推行粵語正字法根本有害無益。

注釋

[注一]見廣東話資料館FACEBOOK。
https://www.facebook.com/405200279490190/photos/a.405413536135531.102000.405200279490190/1060445400632338/?type=1

[注二]見薪典。
http://www.syndict.com/hakka/c2p/archive/E4B8AA.htm

[注三]白讀指語言本有的讀音,文讀指從主流方言借入的讀音。

[注四]「啲」字應該是借自客家話「滴」字,客家話大致讀/tit/,粵語有入聲非入聲兩讀,可讀為tit1或ti1。既然「啲」字是外來詞,應依俗寫作「啲」,而非「滴」,更不是「尐」。

2015年9月8日 星期二

詩經筆記(一)

一,「永」字字組本義為「長也」

《毛詩.漢廣》:「江之永矣。」《毛傳》:「永,長也。」
《文選.登樓賦.注》引《韓詩》作「漾」。《薛君章句》:「漾,長也。」
《說文》:「水長也。」引《詩》作「羕」。
《爾雅.釋詁》:「永、羕,長也。」
《毛詩傳箋通釋》:「羕又通作養,《夏小正》『時有養日』、『時有養夜』,養亦羕也。」
《淮南子.墬形.注》:「洋,或作養。」《尚書古文撰異》:「是則壁中故書作瀁,孔安國以今文讀之,易為漾也。」又曰:「養古音同洋。」
《毛詩.碩人》:「河水洋洋。」《毛傳》:「洋洋,盛大也。」

  「永」可以通「羕」,又可以通「漾」,因為「漾」從「羕」聲,「羕」又從「永」聲。按《毛詩傳箋通釋》,「羕」又可通作「養」,「羕」「養」都從「羊」,所以「羕」字從「羊」聲,又從「永」聲,「羕」則是雙聲符字。「羕」通「養」「羕」「養」都從「羊」,可見「養」可通「羊」聲字,從《淮南子注》可證明「養」可通「洋」。

  可見,「永」「羕」「漾」「養」「洋」都是一音之轉。綜合《毛傳》及《說文》,這個詞組的字義應是「長也」,以及「盛大也」,引伸義為「憂」,又引伸又渡水。

二,本義又引伸為「憂」

《毛詩.二子乘舟》:「中心養養。」《毛傳》:「養養然憂。」
《爾雅.釋訓》:「悠悠、養養,思也。」《刑疏》引《詩》:「中心養養。」
《爾雅.釋詁》、《說文》:「恙,憂也。」

  《爾雅.釋訓》訓「養養」為思,思概亦憂也。「永」本義為「長也」,又引伸為渡水。如「荒」本義為「大」,引伸為「亡失」。

三,本義又引伸為「渡」

《毛詩.漢廣》:「不可泳思。」《毛傳》:「潛行為泳。」
《說文》:「泳,潛行水中。」
《毛詩.谷風》:「就其淺矣、泳之游之。」

  「泳之游之」承上「就其淺矣」,《毛傳》《說文》以「潛行」訓「泳」,「潛行」即渡水,非今之潛水,詳參《毛詩傳箋通釋.漢廣》。

《釋名.釋親屬》:「荒,大也。」
《毛詩.天作》:「大王荒之。」《毛傳》曰:「荒,大也。」此處應訓為奄有之義,然可以訓「荒,大也」為古訓。
《禮記.少儀》:「有亡而無疾。」《鄭注》:「亡,去也。」
《史記.晉世家》:「明亦因亡去。」亡即去也。
《馬王堆.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主失立(位)則國芒(荒)。」

  《馬王堆.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讀「芒」為「荒」,「芒」又從「亡」聲,可見「亡」「荒」互通。「荒」本義為大,引伸義為「亡去也」,引伸義寫作「亡」。本義為「大」者,即引伸為「度過」,「荒亡」、「永泳」二組皆然,此類字義引伸概為古人思維。

2015年9月5日 星期六

「詩六義」晚出說證

一,朱熹《詩》說

  後人言《詩》,喜用「賦、比、興」解說。「賦、比、興」的來歷是甚麼呢?本義是甚麼呢?後人的解讀又是否符合本義?先以朱熹《詩集傳》為例,試看朱熹的用法,這是最傳統的解法。

  《葛覃》:「害浣害否。歸寧父母。」下注「賦也」。
  《螽斯》:「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下注「比也」
  《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下注「興也」。

  何謂「賦、比、興」?朱熹自有定義。

  《葛覃》注:「賦者,敷陳其事。」
  《螽斯》注:「比者,以彼者比此物也。」
  《關雎》注:「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

  朱熹又解釋「風、雅、頌」三種詩體的分別。

  《詩經集傳原序》:「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里巷歌謡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
  又「若夫雅頌之篇,則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之詞,其語和而莊,其義寬而密。」

  可見朱熹認為「賦、比、興」是三種文學手法,加上「風、雅、頌」三種詩體,就是「詩六義」了。朱熹的說法,實是有其淵源。

  孔穎逹《毛詩正義》:「風、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耳。」「風、雅、頌」是三種詩體,是為「三體」;「賦、比、興」是三種文學手法,是為「三用」。孔氏的「三體三用」說影響深遠,又可追遡自東漢大儒鄭眾及鄭玄,不贅。問題在於,「詩六義」是否一個好工具呢?此外,「詩六義」是否《詩經》時代的思想呢?其實此兩問題相輔相成。假如愈接近《詩經》時代,就愈符合作《詩》的本義。假如我們對「詩六義」的理解愈符合原始意義,這個工具就更為好用。此文所作,就是質疑「詩六義」之說晚出,而後人「三體三用」又不符合「詩六義」本義,難怪後人於「詩六義」生出無數異說,以此解釋《詩經》自是不合。

二,《周禮》《毛序》晚出

  「詩六義」出《周禮》及《毛詩大序》,《周禮》稱之為六詩,《毛詩大序》稱之為六義。

  《周禮.大司》:「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
  《毛詩大序》:「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

  漢代《詩》說有四家,今文《詩》三家,即齊魯韓三家;古文一家,即《毛詩》。《毛詩》是古文經,《周禮》亦然,可見「詩六義」只是《詩》古文家一家之說,而不見於齊魯韓三家。古代認為《周禮》是周公手定,今人多不信,《周禮》之作,最早不過戰國時期。《毛詩大序》更在其後,而《詩經》是西周春秋時典的文獻,以戰國時之語解西周春秋時代之經,可乎?

三,古《詩》說只有興,無賦比

  上文提到,「詩六義」自是《詩》古文說。有趣的是,《毛詩》有興說,《韓詩》亦有興說,齊魯二家應同。出土文獻論詩亦只有興,見馬王堆漢墓帛書《五行》。三家詩立為官學官,在西漢文景之時,帛書《五行》寫成時代應稍早,此書採用戰國流行的經說體,應是戰國末年之書。這說明,最早期的《詩經》學說,只有興,可追遡自戰國時代,而沒有賦及比。

  《毛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毛傳》:「興也。」
  《韓詩章句》:「詩人傷其君子,求己不得,發憤而作,以事興芣苡雖臭惡,我猶采之不已。」[注一]

(馬王堆漢墓帛書《五行》,見《帛書五行篇校注及研究》頁39)

  此是今古文《詩》說皆有興說之鐵証。但為何完全沒有提及興比二義呢?南朝人劉勰曾試圖解釋,認為興隱而難見,比顯而易見,所以《毛傳》只標興,而不及比。

  《文心雕龍.比興》:「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豈不以風通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

  雖然劉勰說「比顯而興隱」,可是比興的分野,後人不甚清楚,以致諸多異說。連鄭眾和鄭玄的比興說也不同,而他們都是東漢人,後世的異說就更不用說了。假如「比顯而興隱」,豈能到東漢便不詳其說?我認為以下的說法較為合理。「詩六義」出自《毛詩大序》,興說出自《毛傳》,而《毛傳》時代比《毛詩序》早。戰國乃至西漢的詩說只有興說,見《毛傳》、《韓詩章句》以及帛書《五行》。而《毛序》晚出[注二],後來《毛詩大序》的作者加入《周禮》的記載,便成後世之「詩六義」。《毛傳》沒有賦比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毛傳》作者心目中根本沒有賦比二義!

四,《周禮》《毛序》記載次序不合

  如果有細心留意,《周禮》記載的六樂,以及《毛序》記載的六義,都不合邏輯。假如真的分成「三體三用」,應該「三用」或在「三體」前,或「三用」在「三體」後。而按《周禮》《毛序》,風在「賦、比、興」前,雅頌又在「賦、比、興」後。假如「三體三用」分類無錯,這豈不是自亂其例?

  應當留意的是,《周禮》《毛序》本文並無解說何謂「賦、比、興」,「賦、比、興」最早的解說來自東漢鄭眾及鄭玄,見《周禮注》。

  鄭玄注:「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於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
  鄭眾注:「曰比曰興,比者,比方於物也。興者,托事於物。」

  鄭玄認為比屬於刺,興屬於美,這是將比興拉上美刺來講。鄭眾則不然,比是比方,興是托事,雖然講得有點空泛,但知道先鄭說比興跟美刺完全無關。先鄭後鄭都是東漢人,已經有異說,後世異說之多就更不用提了。後人更有揚棄舊說的,認為《周禮》的六樂,純粹就是六種詩體,「賦、比、興」和「風、雅、頌」一樣是詩體。這較為符合《周禮》原文文義。持此說的有章太炎,其說如下。

  章太炎《經學略說》:「賦、比、興與風、雅、頌並列,則為詩體無疑。今《毛傳》以升高能賦為九能之一,謂之德音。周末屈原、荀卿俱有賦。賦既在風、雅、頌之外,比、興當亦若是。」

  其說當是。《荀子》有《賦》《成相》二篇,為賦體。至於為何不得見比興,或是本有比興而後散迭,或本無比興而《周禮》採入湊數,這就不得而知。

五,結論

  六樂六義說,自有其淵源;《詩》今古文之興說,亦另其淵源。於西漢時期,本是獨立發展,興說自是興說,六樂六義自是六樂六義。至東漢先鄭後鄭採之,並以「三體三用」之說解釋《詩經》,六樂六義之說及興說混而為一,獨立發展之歷史遂湮沒不聞。

  愚認為以六樂六義解說《詩經》有二不合。一,六樂六義源自《周禮》,《周禮》為戰國時書,不可據以解西周春秋之《詩經》。二,「三體三用」之說倡自東漢先鄭,後鄭和之,此說未必符合《周禮》著者本義。

六,注釋

[注一]魏源:《詩古微》(長沙:岳麓書社,1989),頁216-217。
[注二]例如認為《毛序》為東漢衛宏所作。《後漢書.儒林列傳下》:「[衛]宏從[謝]曼卿受學,因作毛詩序,善得風雅之旨,于今傳於世。」衛宏所作《毛序》,概即《毛序》之注,後世混入注文,遂不可分,後世謂之《續序》,《本序》出於何時則不得而知。吳汝綸《詩序論》曰:「然則今所謂《續序》者,非《續序》也,續《毛詩》而為序注也。至鄭康成又從而為之注,而衛宏之注,蓋已與序混而為一。范蔚宗不知其本實序注,遂謂宏作《毛詩》序,此後儒疑議所由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