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4日 星期日

粵語「攰」字語源考

  粵語「攰」字,意思是「累」,這個字是否粗鄙不文呢?因為一開始我以為「攰」字只是個口語詞,於經傳無考,以致我忽略這個字的文化底蘊。其實這個字,最早見於《三國志.魏志.蔣濟傳》。當時賦役繁重,所以蔣濟上疏說:「弊攰之民,儻有水旱,百萬之衆,不為國用。」大意是說如果民眾極度疲累,再加上水旱,就算有一百萬人之多,也不能化為國家的力量。《康熙字典》引《集韻》的釋義是「疲極也」,不過《說文》無收「攰」字,「攰」字的語源是否就停在《三國志》呢?其實不然,「攰」是個後起字,只要找到較原始的寫法,就可以再往上推,找到更古老文獻中的用法。

(百衲本《三國志.魏志.蔣濟傳》)

一,「攰」字語源考

  「攰」字讀音,據《康熙字典》引《集韻》為「居僞切」,折合《廣韻》音韻為「見母寘B韻三等合口」,即《廣韻》「䞈」小韻。「䞈」小韻下有「㩻」字(一個「小韻」內都是中古音中的同音字),釋義為「瘦極」。為何「攰」有「疲極也」之義,「㩻」有「瘦極」之義呢?我認為這和「攰」的本義有關,「攰」的本義應該是「斜」,由於人累到極點就依在牆邊休息,所以由「斜」義引伸出「疲極也」之義。由於「疲極」人就瘦弱,所以又引伸出「瘦極」之義。「攰」的「疲極也」之義可以引用《三國志》為證,「㩻」字的「瘦極」義我暫時找不到,不妨存疑。或許「瘦極」是「疲極」之訛,則和「攰」之「疲極也」同義。

(士禮居黃氏叢書《周禮.天官冢宰.宮正》及《鄭注》

  好在《說文》有收「㩻」字,釋義為「㩻䧢」,等同後世的「崎嶇」,「崎嶇」就是不「不平」,凡是「打斜」之物則不平。《周禮》「去其淫怠與其奇邪之民」,段氏認為當中的「奇」字假借為「㩻」。[注一]鄭玄《注》:「奇邪,譎觚非常。」「譎觚」大概就是狡猾的意思。「奇邪」二字平列,「邪」即「斜」字,可見「奇」字也有「打斜」的意思。

  凡物不正就有「邪」義,所以「奇」由「打斜」之義引伸出「譎觚狡猾」(狡猾)的意思,這是「奇」字語義引伸的第一個分支。「奇」即「㩻」字,所以「㩻」的本義為「打斜」、「不平」;「㩻」又引伸出「疲極也」之義,這個義項後世寫成「攰」,這是「奇」字語義引伸的第二個分支。

二,「攰」字時代考

  《三國志》雖是晉朝陳壽所撰,不等如蔣濟或陳壽之時就有「攰」字,「攰」字或許是出於後世改寫。按版本來看,以上引用的百衲本《三國志》是「宋紹熙刻本原缺魏志三卷以宋紹興刻本配補」,所以南宋已經有「攰」字。

(四部叢刊初編《顏氏家訓.書證》)

  而《顏氏家訓》也有談論過「攰」字,有人問顏之推《三國志》上的「攰」是何字。[注二]作者顏之推是南朝梁至隋朝間人,所以「攰」字就可以上推至南北朝末期。假如認為上文「攰」字再上推至「㩻」「奇」二字過於曲折的話,至少可以相信顏之推的記載。顏之推明確記載他看到的《三國志》中的「攰」的確從支從力,所以最遲大約南北朝末期已經有「攰」字。

三,「攰」字音證

  「攰」字讀音為「居僞切」,「僞」字為「寘B韻三等合口」,而「居」是見母字,切音等於《廣韻》「見母寘B韻三等合口」,即《廣韻》「䞈」小韻。《廣韻》「䞈」小韻下有「㩻」字。既然「攰」「㩻」二字中古音同音,語源可能一樣。「攰」的「疲極」義,及「㩻」的「瘦極」(或為「疲極」之訛),語源應該都是來自「奇」字,

  「奇」字讀音為「見母支B韻三等開口」,「攰」字「見母寘B韻三等合口」,「寘B韻」即「支B韻」之去聲,「奇」是開口字,「攰」是合口字,只有介音不同,或許能夠音近互通?

  攰,居僞切,「攰」字有合口介音,且保留在粵語中,而切下字「僞」字的介音在粵語中失落了,所以單用切語不能切出粵語讀音。從切上字及「僞」有介音,得知粵語聲母為kw。「寘B韻」字,通常變成粵語韻母/i/,如「智」字;/i/如果不能和聲母相配的話,就變成/ɐi/,如「為」字;或變成/ei/,如「戲」字。由於/i/和聲母kw能夠相配,所以推導出的粵語讀音是/kwi/陰去聲。粵語口語的「攰」字為/kwi/陽去聲,或許是古代「攰」字有清濁二讀,而古代韻書失收濁音一讀,而粵語保留濁音一讀,變成粵語的陽去聲。

四,注釋

[注一]《段注》:「廣韻云。㩻者、不正也。䧢者、䧢隅不安皃。俗用﨑嶇字、正此二字。㩻爲不正。故箸之訓曰飯㩻。言㩻衺之以入飯於口中也。」

[注二]《顏氏家訓.書證》:『有人訪吾曰:「魏志蔣濟上書云『弊攰之民』,是何字也?」余應之曰:「意為攰即是[危皮]倦之[危皮]耳。張揖、呂忱並云:『支傍作刀劍之刀,亦是剞字。』不知蔣氏自造支傍作筋力之力,或借剞字,終當音九偽反。」』

按:[危皮]應作㩻,蓋形近而訛。「九偽反」和《康熙字典》引《集韻》之「居僞切」同音。

(photo via fiker user qJake)

2015年6月13日 星期六

論「二十八宿」之「宿」應讀「秀」

  到底「二十八宿」的「宿」,應該讀入聲的「縮」,還是讀去聲的「秀」呢?爭論「宿」字的讀音不自今日始,古人已經有這個論辯。趙翼認為「宿」字應該只有入聲一讀,又舉白居易的詩為證,來證明唐朝「宿」字應該只有入聲一讀。[注一]他們論證的方法是否合理呢?我看未必。最主要的問題出在漢字身上,當今的漢字大多數為一字一音,所以有些清代學者就從字面觀察,認為古時的漢字也是一字一音,這個推斷當然是錯的。只因為用同一個漢字表達兩個字義,不能證明這個漢字只有一個讀音,不能證明這個漢字不能因聲別義。所以以下證明「宿」字有兩個讀音,不只看字義及字形,也列舉韻書及古書的注音,以證明「宿」字的確有兩個讀音,而「二十八宿」之「宿」應讀「秀」。


一,韻書

  先舉《廣韻》為例,《廣韻》清楚標明「宿」解星宿之時應該「秀」,解「留宿」之時應該讀「縮」。

  《廣韻》讀音:息救切,秀小韻。
  《廣韻》釋義:星宿,亦宿留。又音夙。
  粵語讀音:讀同「秀」,去聲。

  《廣韻》讀音:息逐切,肅小韻
《廣韻》釋義:素也,大也,舎也。《說文》作㝛,止也。《左傳》曰:「一宿爲舎,再宿爲信。」
  粵語讀音:讀同「縮」,入聲。
  
  《廣韻》清楚注明,讀去聲時,即「秀」音,解作「星宿」;讀入聲時,解作「留宿」。雖然去聲一讀,除了「星宿」一義外,還有「宿留」一義,但起碼證明解作「星宿」時應該讀「秀」音,而常用的「止宿」義應讀「縮」。

二,《經典釋文》音注

  六朝陸德明的《經典釋文》,也反映當時「宿」字有異讀。

  《春秋左傳正義》卷六《杜注》:蒼龍,宿之體。
  《春秋左傳正義》卷三十八《杜注》:玄武之宿,虛危之星。
  《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五《杜注》:二十八宿。
  《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八《杜注》:日月相侵,又犯是宿。
  以上《經典釋文》一律注「宿音秀」。
  
  《春秋公羊傳注疏》卷六《何注》:列星者,天之常宿。
  又:周之四月,夏之二月,昏,參伐狼注之宿當見。
  《經典釋文》:宿音秀。

  此外還有《周禮》、《禮記》等書,都有「宿」字異讀的記載,就不再列舉了。從以上《釋文》的注音,可見「宿」解作「星宿」之時,要讀作「秀」。為何其他地方的「宿」很少注出讀音呢?大概是因為「宿」字是個常用字,只有在「星宿」一義才要改變讀音,所以一般情況下知道讀「縮」音,就不另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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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釋名》訓詁

  《釋名》說「宿,宿也,星各止宿其處也。」先前拙文已經提及,古代訓詁有一類特例,叫做「同形訓詁」,例如《毛詩大序》的「風,風也」之類,訓字和被訓字字形相同。我的意見是,這類訓詁是為了指出語源,所以一定不同音。假如同音的話,「同形訓詁」就變成了無聊的文字把戲。《釋名》之制是為了說明語源,所以二字通常不同音,例如「日,實也」之類;二字可以同音,不過字形必需不同,如「申,身也」之類。《釋名》的任務在於「因聲求義」,假如二字一樣字形一樣讀音,這就變成解釋同一字形的本義引伸義。而《釋名》不用解說同一字形的本義引伸義,因為這和「因聲求義」無關,所以「同形訓詁」的二字必然不同音。

  由是顧之,《釋名》的訓詁條例,要麼字形不同,同時讀音可以不同,「日,實也」便是;要麼字形相同,但讀音必然不同;這樣才能貫徹「因聲求義」的主張。所以「宿,宿也」一條,讀音必然不同,按劉熙的解說,上一「宿」字指「星宿」,下一「宿」字指「止宿」。既然二字讀音不同,根據韻書及古代音注,便知上字讀如「秀」,下字讀如「縮」。而《釋名疏證補》引畢沅注上字曰:「息柚反,下皆所彔反。」可見上字讀「秀」,下字讀「縮」。總而言之,《釋名》這條「同形訓詁」是一條鐵證,證明古代「宿」字的確有二讀。

四,小結

  結合韻書、《釋文》的注音,以及《釋名》的「同形訓詁」,就知道「宿」字有二讀,「秀」音解「星宿」,「縮」音解「止宿」。還有其他證據,例如趙翼的時代,口語都將「星宿」之「宿」讀成「宿」,還有趙翼所舉庾信《哀江南賦》的韻腳,都可以說明「宿」音「秀」時解「星宿」。雖然趙翼認為「星宿」之「宿」要讀回「縮」音,但是他引用的材料卻不經意下證明「宿」有二讀。段王裁又認為「去聲息救切,此南北音不同」[注二],這是謬說。我不妨列三點證據出來。

  甲.「宿」字的異讀乃是同時存在,不是南方讀入聲而北方讀去聲,韻書如《廣韻》可以為證。
  乙.《釋文》著者陸德明是蘇州吳人(《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六》),為南方人,而《釋文》反映「宿」字有二讀。
  丙.《釋名》著者劉熙是東漢人,年代比陸德明更早,而《釋名》反映「宿」有二讀。

  為何白居易《贈溪翁》的「宿」字應解「星宿」之「宿」為何不讀「秀」呢?這是因為漢字走向一字一音,古代的異讀字假如没有再造後起字區分,其中一個讀音就很容易湮沒在歷史洪流中。但白居易的詩只反映「宿」字的「秀」音失傳,不能證明「宿」字從來沒有「秀」音。

  至於為何「宿」字有去入二讀呢?這要由上古音的形態來解釋,形態就是用不同的讀音去表達不同的語法範疇,例如英文的-ly後綴能將一個詞語轉化為副詞,上古漢語也有形態及相應的詞綴。「宿」字的入聲一讀來自上古-k尾,去聲一讀來自-ks,應該是一個代表名詞,一個代表動詞。不過我對此了解不較深入,暫時不詳細解說,有機會再查書及撰文討論。

五,注釋

[注一]趙翼《陔餘叢考.卷二十二》:「二十八宿二十八宿,宿字今人皆讀作秀。......則宿字仍當讀本音為正。《說文》宿字本只入聲一音。白香山《贈溪翁》詩云:『辭翁向朝市,問我何官祿。虛言笑殺翁,郎官應列宿。』是唐人猶讀入聲也。......然庾信《哀江南賦》『飛狄泉之蒼鳥,起橫江之困獸。地則石鼓鳴山,天則金精動宿』,是六朝時已讀作去聲。」

[注二]見《說文解字注》「宿」字條。

2015年6月10日 星期三

粵語「睇」字語源考

  粵語的「睇」字,是「看」的意思,如「睇電影」即「看電影」,「睇書」即「看書」。粵語用「睇」字,普通話一律用「看」字。粵語的「睇」字只是粵語專用嗎?我不清楚,不過「睇」字由來甚古,先秦古籍已經有「睇」字,字義一脈相承,一直流傳至粵語。如果只是以方言詞視之,未免漠視粵語淵源甚古。

(「睇」字語例)

一,睇,本義為「邪視」

  段玉裁本《說文》:「睇,小衺視也。」「衺」即「邪」字,「小衺視」即微微邪視。《段注》云:「周易:夷於左股。夷,子夏作睇。鄭,陸同。云旁視曰睇。」按「旁視曰睇」,見《周易音義》;鄭陸即鄭玄及陸績,是鄭玄及陸績認為「睇」即「旁視」,「旁視」即「邪視」。究竟「睇」解作「邪視」還是「小邪視」呢?從現有文獻中,我認為解作「邪視」較為合理。

  《禮記.內則》:「在父母舅姑之所。不敢噦噫、嚏咳、欠伸、跛倚、睇視。」《鄭注》:「睇,傾視。」這是說在父母公婆家中不敢做的事,其中一項就是不敢邪視。就算在當代社會,在學校老師面前邪視都是不禮貌的行為。《鄭注》認為「睇」解作「傾視」,即是「邪視」。這裏「睇」不可解作「小邪視」,不論是微微邪視,還是單純的邪視,在長輩面前都是不禮貌的,所以「睇」解作「邪視」比「小邪視」合理。

  睇字又見《楚辭》及《上林賦》。《九歌.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大意是說「(山鬼)微微邪視又露齒而笑,我喜歡你(山鬼)善於作態」。聞一多說「邪視者合眥而目珠微露,如含於眥中然,故曰含睇。」眥就是眼框,微微邪視的人眼珠微露,眼珠似是含在眼框中,所以叫做「含睇」。《上林賦》:「微睇緜藐。」這句是說美人微微邪視,極目遠望。《上林賦》的「睇」只能解作「邪視」,如果解作「小邪視」,不嫌和「微」字重覆嗎?所以「睇」本義為「邪視」,而非「小邪視」。

二,睇,引伸義為「看」

  上已論證「睇」的本義為「邪視」,例如《禮記.內則》:「在父母舅姑之所。不敢睇視。」意思是「不敢邪視」。如果解作「不敢觀看」,就太不近人情了,在父母舅姑家難道不能張眼嗎?可見「睇」的本義的確為「邪視」。

  「睇」後來又引伸出「看」的意思。《小爾雅.廣言》:「睇、題,視也。」《大戴禮記.夏小正》:「來降燕,乃睇。」這句是說,「燕子降下,看看[能作巢穴的地方] 。」「睇」字解作「看」,而非「邪視」。試問「邪視」的燕子又如何找地作巢穴呢?

  《小爾雅》說「睇題」二字都訓「視」,我懷疑二字是同源字。《集韻》「睇」字有「睇」有「田黎切」一讀,和「題」字同音,所以「題」也有看的意思。《小雅.小苑》:「題彼脊令。」《毛傳》:「題,視也。」《鄭箋》:「題之為視睇也。」《禮記.大學》引《太甲》:「顧諟天之明命。」《鄭注》:「諟,或為題。」「顧睼」二字連用,所以「睼」和「顧」意思相近,都有「看」的意思。「顧諟天之明命」即「明察天的命令」。

  粵語的「睇」字,解作「看」,就是源於這個用法,「睇」字的字義最早可以追溯至《詩經》時代。

三,粵語「睇」字讀音的來源

  「睇」字《集韻》收有三個讀音,以下列出其反切及推導粵語讀音。

  甲,天黎切,對應粵音thɐi1,音「梯」
  乙,田黎切,對應粵音thɐi4,音「提」
  丙,大計切,對應粵音tɐi6,音「第」

  粵語的「睇」字是thɐi2,讀陰上聲,三個讀音中都讀陰上聲的。首先排除丙音,因為丙音不是送氣音,而粵語的「睇」字讀送氣音。再排除甲音,因為陰平聲不能變出陰上聲。

  粵語的「睇」字應該是來自乙音,乙音本是陽平聲,粵語變調後變作陰上聲。粵語變調口語常有,由於一個句子中發太多低音不自然,所以低音的陽平聲,口語中多數變調作陰上聲。例如「棋盤」的「棋」由陽平聲變調作陰上聲的「棋」,「文章」的「文」由陽平聲變作陰上聲的「文」。「睇」字古音應該是陽平聲,後來變調作粵語的陰上聲,成為今日的口語中的「睇」字(thɐi2)。

四,補充:「睇」字語源考

  「睇」為何有「看」的意思呢?我認為「睇」「梯」二字是同源字。「梯」在古代解攻城梯,或者階梯。《虎韜.兵略篇》:「視城中,則有雲梯飛樓。」《說文》:「梯,木階也。」不論是古代的攻城梯,或是階梯,一般都是斜上的,而不是直上的。《釋名》:「階梯也。如梯之有差等也。」云「有差等」,可知階梯斜上。所以「梯」有斜的義素,「睇」也有斜的義素。後來「睇」字斜的義素失去,就成為「看」,和今日粵語的用法一致。

2015年6月7日 星期日

《論語》「九合諸侯」新解

一,論語「九合諸侯」舊解

  「九合諸侯」典出《論語.憲問》:「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舊解一般認為九合是指齊桓公九次會合諸侯,所以《論語義疏》引《史記》為解,全文為「寡人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兵車之會三」加上「乘車之會六」,齊桓公會合諸侯就剛好是九次。不過也有以九為虛數的,九是陽數之盡,九次是言其次數之多,不是剛好九次。《穀梁傳》云:「衣裳之會十有一。」范寧的注釋注出是那十一次諸侯盟會。《穀梁傳》以九為虛數,似乎比《史記》以九為實數合理。不過如果再考察其他文獻,就知道九不是一個數字,而是假借字。


(轉載自此東周列國志網站

二,「九合諸侯」朱熹新解

  朱熹《論語章句》說:「九,春秋傳作糾,督也,古字通用。」朱熹認為「九」應該作「糾」,因為《左傳.僖公二十六年》說「桓公是以糾合諸侯」,《論語》的「九合」明顯對應《左傳》的「糾合」。「督」應該解作「匡正」。《釋詁》:「董,督,正也。」照朱熹的注解,「九合諸侯」就是「匡正及團結諸侯」。

  朱熹讀「九合」為「糾合」,無疑是正確的,不過訓「九」為「督」,就有點不合理,因為這和下一句的「一匡天下」語義重復,而且不符「糾」字的字義。

三,「九」「糾」即《說文》之「勼」及其假借

  「九」「糾」「勼」三字,上古音都是見母幽部,只有聲調不同,理應互通。《說文》:「勼,聚也。」故此「勼」有聚合的意思。

  「勼」又可寫作「鳩」。《釋詁》:「鳩,聚也。」《左傳.隱公八年》曰:「以鳩其民。」《杜注》:「鳩,集也。」「勼」字《說文段注》:「左傳作鳩。」可見「鳩」亦有聚合之義。

  「勼」又可寫作「逑」。《說文段注》:「左傳作鳩。古文尙書作逑。」《唐石經尚書》:「旁鳩僝功。」許慎《說文》引《虞書》曰:「㫄逑孱功。」「鳩」又作「逑」。《說文》:「逑,斂聚也。」可見逑也有聚合之義。

  綜合以上假借及其釋義,「九合諸侯」之「九」,只能解作「聚」。

四,「糾」字有聚合義

  《說文》:「糾,繩三合也。」《說文段注》:「李善引《字林》:糾,兩合繩。」糾字從絲字旁,可見和絲織品有關,許慎作三合繩,《字林》作二合。《太平御覽.雜物部一.繩》引服虔《通俗文》:「合繩曰糾。」總而言之,「糾」字應是糾結在一起的繩。

  《毛詩》:「糾糾葛屨,可以履霜。」《毛傳》:「糾糾,猶繚繚也。」《說文》:「纏也。」《後漢書.荀彧傳》:「收離糾散。」《註》:「糾,合也。」「糾」本義應是纏繞及聚合,再引伸作「糾結一起的繩」。

  所以「糾合」之「糾」,也只能解作聚合。

五,古代文獻中的「糾合」

  除了以上所引《左傳.僖公二十六年》「桓公是以糾合諸侯」一句外,此外還有其他語例。

  《酈生陸賈列傳》:「足下起糾合之眾,收散亂之兵。」「糾合」和「散亂」對舉,可見「糾合」也是「聚合」之義。

  《僖公二十四年》:「召穆公思周德之不類,故糾合宗族于成周。」

  《晏子春秋》:「昔吾先君桓公,有管仲夷吾保乂齊國,能遂武功而立文德,糾合兄弟。」

  《後漢書.虞傅蓋臧列傳》:「糾合義兵,並赴國難。」

六,結論

  綜合以上文獻,既然「九合」即是「糾合」,「九合」之「九」便不能解作數字,否則以上文句就解不通。「糾合之眾」難道解作九次團結起來的群眾嗎?難道召穆公也九次團結宗族嗎?可見解作「聚合」才合理。《論語.憲問》「桓公九合諸侯」就是說齊桓公團結諸侯,「九合」二字是同義平列語,而不是說齊桓公九次或多次團結諸侯。

七,補充

  「勼」又可寫作「逑」。《說文段注》:「左傳作鳩。古文尙書作逑。」《唐石經尚書》:「旁鳩僝功。」許慎《說文》引《虞書》曰:「㫄逑孱功。」「鳩」又作「逑」。《說文》:「逑,斂聚也。」

  「逑」即《毛詩》之「逑」之「仇」。《毛詩.民勞》:「惠此中國,以為民逑。」《毛傳》:「逑,合也。」《鄭箋》:「合,聚也。」可見逑的本義是聚合。

  又引伸為「伴」。《毛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傳》:「逑,匹也。」《經典釋文》:「逑,音求。本亦作仇。音同。」《毛詩.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好仇。」「好逑」即「好仇」,也足證《鄭箋》「怨耦曰仇」是完全錯誤,「逑」猶粵語之「伴」(上聲),非仇敵之義。

  《論語義疏》引《史記》為解,其文屢見《管子》,如《管子.小匡》:「大朝諸侯於陽穀,故兵車之會六,乘車之會三,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左傳》之「求諸侯」,即「合諸侯」,即「求合諸侯」。

2015年6月6日 星期六

嶺南先秦西漢歷史簡述,兼駁香港自古便是中國領土之謬論

  日前在看一本香港近代史的著作,著者不忘提醒讀者,香港自古以來便是中國領土。歷史著作中不忘宣傳共産正統史觀,固然可笑;錯解歷史,誤導讀者,更是罪不可恕。此文先簡述嶺南的先秦西漢簡史,再反駁香港自古便是中國領土的謬論。

(見簡明香港近代史三十六頁)

嶺南先秦西漢歷史簡述

[一,先秦時期,嶺南屬百越之地]

  《禩記.曲禮下》有「東夷、北狄、西戎、南蠻」之說,南方的外族稱為蠻,這些外族不屬華夏諸國,也不用華夏禮儀。《釋名.釋州國》說「越,夷蠻之國也,度越禮義無所拘也」,百越更在越國之南,是為夷狄就更不用說了。

[二,前二一四年,秦始皇平定百越,設立三郡]

  《史記.秦始皇本紀》:「[秦始皇]三十三年,發諸嘗逋亡人、贅婿、賈人略取陸梁地,為桂林、象郡、南海。」
  《史記正義》:「[南海,]即廣州南海縣。」
  《史記.秦始皇本紀》:「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系頸,委命下吏。」

  秦始皇平定百越,設立桂林、象郡、南海三郡,不過這三個郡的所在地卻有爭議。按《史記正義》的說法,南海郡在廣州南海縣,當時秦國的勢力是否到逹今日的香港呢?這就不得而知,說廣東大部份地區為當時秦國版國,這大致上無錯。

[三,前二零四年,趙佗自立為王]

  《史記.南越列傳》:「秦已破滅,佗即擊并桂林、象郡,自立為南越武王。」
  又「自尉佗初王後,五世九十三歲而國亡焉。」
  《史記.孝文本紀》:「南越王尉佗自立為武帝。」

  秦朝滅亡後,趙佗乘機攻佔嶺南各地,建立南越國,開始時自稱武王,後來文帝時更一度稱帝。史載南越國滅於前一一一年(漢武帝元鼎六年,詳下),而南越國立國九十三年,所以南越國建國之年應該是前二零四年。

[四,高祖文帝景帝時,南越稱臣]

  《史記.南越列傳》:「漢十一年,遣陸賈因立佗為南越王,與剖符通使,和集百越,毋為南邊患害,與長沙接境。」
  《史記.酈生陸賈列傳》:「陸生卒拜尉他為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歸報,高祖大悅,拜賈為太中大夫。」
  《史記.南越列傳》:「[文帝]乃召[陸]賈以為太中大夫,往使。」
  又「[趙佗]乃頓首謝,願長為藩臣,奉貢職。」
  又「[陸]賈還報,孝文帝大說。遂至孝景時,稱臣,使人朝請。然南越其居國竊如故號名,其使天子,稱王朝命如諸侯。」
  《史記.孝文本紀》:「然上召貴尉佗兄弟,以德報之,佗遂去帝稱臣」

  漢高祖十一年,南越國北面稱臣,成為漢朝的藩屬國,文帝景帝之時都是如此。陸賈多次出使南越國,功不可沒。趙佗一度稱帝,後來才去除帝位。

[前一一一年,武帝平南越國,南越國亡]

  《史記.南越列傳》:「[元鼎六年,]南越已平矣。遂為九郡。」
  《漢書.武帝紀》:「[元鼎六年]上便令征西南夷,平之。遂定越地,以為南海、蒼梧、鬱林、合浦、交阯、九真、日南、珠崖、儋耳郡。」
  《史記.南越列傳》:「自尉佗初王後,五世九十三歲而國亡焉。」

  漢武帝元鼎六年,即是公元前一一一年,武帝平南越,南越國立國九十三年而亡。武帝設立九郡,嶺南之地盡為西漢國土。

先秦中國詞義考

  先看看何謂中國。《詩.大雅.民勞》:「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毛傳》:「中國,京師也。」中國本身指周王國首都。中國的本義亦可以從出土文獻印證。

(何尊銘文,見金文今譯類檢六一六頁)

  何尊應係成王時之器,一開始說「初時周王(成王)遷都於成周」,另一句說「我(武王)將會營造宮室於中國」,可見成周和中國所指都是同一個地方,都是指洛邑。《詩.大雅.民勞》疏說:「中國之文與四方相對,故知中國謂京師,四方謂諸夏。若以中國對四夷,則諸夏亦為中國。」可見後來中國的範圍由洛邑擴大至諸夏。這個意思可以從先秦文獻印證,例如《孟子·梁惠王上》:「莅中國而撫四夷也。」中國和四夷相對,可見中國第二個意思是諸夏。

  總而言之,中國一詞的本義本指周王室首都洛邑,後來借指華夏諸國。

駁香港自古以來便是中國領土

  以上列出先秦嶺南地區的史料,以及解釋中國一詞的意思。從這兩點出發,就可以反駁香港自古便是中國領土的謬論。

  從詞義來看,先秦時期香港屬南方百越族,連越王勾踐的越國都是蠻夷,嶺南地區的百越更不用說了。中國指華夏諸國,先秦時期屬百越的香港不是諸夏之一,和首都洛邑更是無關,所以當時香港不是中國之地。後來秦始皇派兵平定百越,嶺南一度成為秦國的領土,其後十年左右,嶺南便為趙佗所得,是為南越國。直到漢武帝之時,嶺南才納入漢朝版圖,香港才正式成為「中國」領土。

  為何說香港不是自古以來便是中國領土呢?一,先秦歷史也是古史。出土文獻最早可追溯自商朝武丁時期,有明確紀年自西周共和行政始。可以說從商朝武丁時期開始便是信史時代,如果說香港自古便是中國領土,難道商朝武丁時期到秦始皇平定百越大約一千年的時間不是古史嗎?說「自古以來」,卻不算商周二代,這不是歧視商朝周朝嗎?二,秦國一度佔據嶺南之地,不過秦朝滅亡後又為趙佗所得,建立南越國。趙佗更一度稱帝,漢高祖十一年成為漢朝的藩屬,後來文帝時才去帝稱臣。趙佗稱帝這一段時間,南越都不算是中國領土,除非說漢朝這個大一統時代也可以有兩個皇帝。

  中國信史有三千多年,武丁時期到趙佗去帝稱臣,起碼有一千多年香港都不是中國領土,三分之一以上的信史時代香港都不是中國領土,香港自古以來便是中國領土這一說從何談起呢?

丼(tum2)垃圾的丼字正確嗎?兼談丼字的音義

  今日又看見談論粵語正字的文章,當中提及tum2垃圾的tum2應該寫作丼。我直覺我告訴這個寫法大有問題,而且印象中丼好像是和制漢字(其實中國古代已有),和tum2垃圾的tum2好似無關。不過當我搜集了資料後,發覺tum2寫作丼也有其道理。不過丼字讀音和字義都有點複雜,我列出丼字的三個語源,為何tum2可寫作丼就呼之欲出。

語源一

  讀音:子郢切,粵音tseng2
  釋義:井田,水井。

  說文解字只收丼字,不收井字,釋義是「八家爲一丼」,這是說明井田制的制度。不過我們見到的先秦文獻都寫作井,而不是丼。可見丼字解作井田,解作水井,語源就是水井的井。
(馬王堆簡帛文字編頁二零四)

  根據學者研究,丼字本身中間無一點。為了分別姜姓井氏和姬姓井氏,所以在姜姓井氏之井中間加一點,變成丼。(詳下語源二。)而井水的井,說文解字及馬王堆都作丼,是繼承了金文姜姓井氏之丼的寫法。

語源二

  讀音:子郢切,粵音tseng2
  釋義:姓氏。

  廣韻子郢切井小韻下說「井:伯益初作丼。今作井。見經典省。又姓,姜子牙之後也,左傳有井伯」。可見丼也是解作姓氏。金文中,井丼是二字,分別是兩個氏族。(詳見說文新證頁四三九)

  井氏:出自姬姓。
  丼氏:出自姜姓。(最初寫成井。)

(說文新證頁四三九)

  雖然在金文中,井丼是兩個字,不過丼氏之丼最初寫成井,可見丼中間的一點是後來為了區分兩個氏族而加上去的。既然如此,丼氏之丼源自井字。所以,不論是丼氏還是井氏,都應該讀子郢切(粵音tseng2),而不是都感切黕小韻(粵音tum2)。所以廣韻丼字都感切黕小韻(粵音tum2)下標「姓也」是錯的,讀都感切黕小韻(粵音tum2)的丼字,意思不是姓氏,應該是擬聲詞,見語源三。

語源三

  讀音:都感切,粵音tum2
  釋義:投物井中聲。

  廣熙字典引集韻,以及廣韻,丼字讀音都是都感切(對應粵音tum2)。集韻的字義是投物井中聲,這是對的;廣韻的字義是「姓也」,這無疑是錯的,因為以上已經說明丼氏就是源出井氏,所以丼氏之丼不應該讀都感切(對應粵音tum2),而是讀子郢切(粵音tseng2)。

  餘下只有一個問題,為何丼字有都感切(對應粵音tum2)一讀,為何有投物井中聲的意思呢?先解釋讀音,tum2應該是擬聲字,取材於物件投落水中的聲音。丼字本身是井水之井,讀子郢切(粵音tseng2),為何又用來表達都感切(對應粵音tum2)這個擬聲字呢?我認為這是因為丼字的字形看上去似是有物品投在水中的樣子。丼字本身是像井田,中間一點是和井字區分的符號。不過在後人看來,丼中的一點似是一個東西,丼字就像是有個東西投在井中。所以就不顧及丼字原本的音義,就挪用丼字,用來表投物井中聲(都感切,粵音tum2)的音義了。

總結

  擬聲字本身就無形可象,無本字可言。要表達擬聲字,第一個方案是用音近音同假借字,第二個方案是用形聲字。而丼字特別一點,是借形假借字,丼字原讀子郢切(粵音tseng2,井水之井),後來表達投物井中聲(粵音tum2),不是音近音同假借,而是借形假借,因為丼字的字形和投物於井中的樣子相似而已。

  如果康熙字典引用的集韻無錯的話,那麼自宋朝時,就有人用丼字表達投物井中聲的擬聲詞了(都感切,對應粵音tum2)。即是如此,網上談論正字的文章,還是應該加上最基本的論證,沒有字典音義佐證,正字又何從談起?

2015年6月4日 星期四

從「同形聲訓」看一字多音

  之前和網友討論宿字的讀音,我堅持宿有二讀,除了宿舍的宿外(入聲,音縮),還有二十八宿的宿(去聲,音秀)。可惜古代没有錄音機,没有錄音就没有最直接的證據證明古人有一字多音。就算廣韻及前人注釋記載一字多音,後人也未必完全相信,還認為是古代經師妄生區別,實際上無一字多音。

  以好字為例,愛好之好讀去聲,美好之好讀上聲,去聲表名詞及動詞,上聲表形容詞。段玉裁則不以為然,「本無二音。而俗強別其音。」認為好字只有一個讀音。漢語不像拉丁文德文之類,完全是表音文字。假如漢字有一字多音,單從字形看不出來。以詩經的好字為例,「緇衣之好兮」,「知子之好之」,如果說前者讀上聲(形容詞),後者讀去聲(動詞),就算古代好字有上去異讀,單從字形上也看不出。

  剛好我想起古代有聲訓字,即是以音近之字解釋某字,例如「日,實也」,日實二字疊韻,以實字訓日字,是因為古人心理上覺得太陽是個實心的星體。另外還有特別的聲訓方法,就是以同形字訓釋,我在網上找到四個例。[注一]

  一,《孟子.滕文公》:「徹者,徹也。」
  二,《周易.序卦》:「比者,比也。」
  三,《周易.序卦》:「蒙者,蒙也。」
  四,《詩.大序》:「風,風也。」

  不妨假設漢字没有一字多音,那麼以上的同形聲訓就是無聊的文字遊戲。既然古文有同形聲訓,漢字就必然可以多音,以下試逐條解釋。

一,《孟子.滕文公》:「徹者,徹也」

  全文如下:「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大意是說夏商周賦稅的方法都不同,夏朝用貢法,商朝用助法,周朝用徹法,稅率其實都是十抽一。徹法,就是所有情況貫徹十抽一的稅率。徹字廣韻有二字,聲母一清一濁。不過這一句中,那一個讀清音那一個讀濁音就不肯定,因為廣韻標的字義没有明顯分別。

  肯定的是徹字有異讀必有所本,只不過不同讀音意思上有何分別没有流傳下來。這也是受限於漢字,因為漢字必然走向一音一字。隨時間流逝,經師没有記載的異讀就不能流存下來,消失於歷史洪流中。就算異讀流傳下來,不同異讀字義有何分別也未必能夠流傳,正如此例,我們不知道徹字兩個讀音意思上有何分別,因為兩個讀音的釋義都是「通也」。

二,《周易.序卦》:「比者,比也」

  這句是說,《周易.比卦》之比,有庇護的意思。《比卦.彖傳》說「比,輔也。」《爾雅.釋詁》:「比,俌也。」《郭註》:「俌,猶輔。」可見比字有輔助的意思,而庇字是後起字,原先只寫作比。《周禮.夏官》:「形方氏,使小國事大國,大國比小國。」《鄭註》:「比,猶親也。」大國比小國,似乎解作庇護更合理。上句小國事大國,「事」解事奉,為下對上之辭;大國比小國,「比」應是上對下的庇護,而不是平等的親近。《周禮釋文》:「比,毗志反。下文『比小國』并注同。」可見比字要讀去聲,即是庇字。

  由此可見,一般情況下比要讀上聲,比卦之比要讀上聲,意思是庇護的比要讀去聲,音隨義轉。

三,《周易.序卦》:「蒙者,蒙也」

  全句是「蒙者,蒙也,物之稺也。」大意是《周易.蒙卦》之蒙,有萌芽的意思,代表幼小之物。根據《周易集解》引鄭玄:「蒙,幼小之貌,齊人謂萌為蒙也。」可知上一蒙字讀蒙昧之蒙,下一蒙字讀萌芽之萌,下蒙字假借為萌。

  蒙昧之蒙讀如字,蒙卦之蒙讀如字,下一蒙字讀萌芽之萌,音隨義轉。


四,《詩.大序》:「風,風也」

  第一個風字讀平聲,第二個字讀去聲。上風字是國風之風,下 風字是諷誦之諷。全文為「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大意如下:「風,有諷誦的意思,有教育的意思。用諷誦來鼓動,用教育來感化。」從章法可 以看出「風以動之,教以化之」的風教二字是動詞,此二字用來解釋「風,風也,教也」之句,所以下風字一定是動詞。既然是動詞,就必然讀去聲,同國風之風讀 平聲不同,去聲之風其實就是後世的諷字。

  我所說的異讀及字義都有依據,《釋文》說「徐上如字,下福鳯反」就是證明上字讀平聲,下字讀去聲。又說崔靈恩集注本下即作諷字,崔云用風感物則謂之諷」,可見下風字要讀作諷,也有版本的依據。《周禮.大司樂》注說「倍文曰諷,以聲節之曰誦」,就是說純綷背誦叫諷,加上音律節奏叫誦,可見諷字解諷誦也有所本。

  即然上風字讀國風之風,下風字讀諷誦之諷,可見風字有兩個讀音,不是古代經師妄生區別,而是有所依據。

五,總結

  以上詳細解說了四組同形聲訓句,用來證明漢字的確有一字多音。試想想看,如果這些同形聲訓句中兩個字的讀音都一樣,同形聲訓就便成無聊之極的句子,就像說「李係小李飛刀的李,刀係小李飛刀的刀」一樣無聊。如果沒有一字多義,又如何知道下一個字中代表的又是那一個意思?例如「風,風也」一句,如果是下一風字是風雨之風,《詩.大序》應該作「風,風雨之風也」;如果下一風字是諷誦之諷,《詩.大序》應該作「風,風誦之風也」。如果只有一字一音,這類同形聲訓句必然令人混淆,不知道下一風字到底是解作風雨之風還是風誦之風。如果視作同形異音異義字(一字多音),就合理得多。例如「風,風也」一句,知道上一風字是國風之風,讀平聲;就知道下一風字就讀去聲,意思就是諷刺或諷誦,再靠前文後理及古人注釋,便肯定下一風字是諷誦之諷。其實同形聲訓句,和一般的訓詁句也没有大不同,試將「風,風也」改成「風,諷也」,這和其他訓詁句其實也一樣,都是用另一個字來解釋,那麼這兩個字不同讀音也很合理。

  而且一字多音以另一種方式流存下來,除了古代的韻書及經注,還有後起字及通假字。例如比字,其實有上聲去聲二讀,後來比字只剩餘上聲一讀。而去聲一讀,有後起字庇字保留其讀音。再加上古代文獻幫忙,所以我們知道比字其實有去聲一讀,上聲去聲表達的意思不同。這又證明漢字一字多音不容否定。

[注一]例子見古書的注解、標點和翻譯:(一)古書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