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28日 星期一

《屯卦》譯注韻讀

《屯卦》正文譯注

[經文]屯卦。元亨。利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注文]建侯,大封諸侯。
[譯文]屯卦。大通順。利於卜問。不利出行。利於大封諸侯。
[說明]

[經文]初九。磐桓,利居貞。利建侯。
[注文]磐,大石,桓,牆。居貞,卜問居處。
[譯文]初九。以大石為牆,利於卜問居處。利於大封諸侯。
[說明]以大石為牆則安全穩固,可以安居。

[經文]六二。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
[注文]屯、邅、班,皆馬匹盤旋之貌。匪,非;寇,賊;婚媾,夫妻。「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應作「女貞:字不字?十年乃字。」女,未婚少女,此指待嫁之人。字,生育。十年,虛數,非實指。
[譯文]六二。有人騎馬盤旋,不是盜賊,而是夫妻。少女卜問:「能生孩子還是不能生孩子?」卜問結果為:「十年之後才能生孩子。」
[說明]夫妻騎馬盤旋,此是古禮,男方親迎新娘,男女一同騎馬,繞場三周。《易經》有「女」,無「女子」,結合甲骨文卜辭文例,可知「子貞」二字誤倒,應作「貞字」。「女貞:字不字?十年乃字。」此文例甲骨文習見。

[經文]六三。即鹿無虞,惟入於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
[注文]即,逐;虞,掌山澤禽獸之官。惟,謀也,非句首虛詞。幾,通祈,求也;舍,拾棄。吝,難,介於吉凶之間,容易轉化為凶。
[譯文]六三。追逐鹿兒,沒有虞人之官,思索應否進入樹林中,君子求鹿不如捨棄。前往則有怨恨。
[說明]樹林中有猛獸,如無虞人之助,則或有危險。

[經文]六四。乘馬班如,求婚媾,往吉,無不利。
[注文]
[譯文]六四。騎馬盤旋,新郎親自迎娶,前往,吉利,沒有不利。
[說明]

[經文]九五。屯其膏,小貞吉,大貞凶。
[注文]屯,屯積。膏,肥肉。
[譯文]九五。屯積肥肉。卜問小事吉,卜問大事凶。
[說明]屯積肥肉,未來則不怕饑荒。然士不恥惡衣惡食,飲食於君子終是小事,屯積肥肉無助解決大事。

[經文]上六。乘馬班如,泣血漣如。
[注文]泣血,云血不云淚,言悲之至也。漣如,流淚不止之貌。
[譯文]馬匹盤旋而至,繼而流淚不止。
[說明]馬匹盤旋而至,大概是遇到盜賊,遭到搶劫後,或有人命財物損失,所以痛哭不止。

《屯卦》爻辭韻讀

(一)
初九:磐桓
六二:屯如邅如,乘馬班如
六四:乘馬班如
上六:乘馬班如,泣血漣如。
桓、邅、班、漣:元部。
屯:文部。
元文合韻。

(二)
卦辭:利建侯。
初九:利建侯。
六二:匪寇,婚媾。
六四:求婚媾。
侯、寇、媾:侯部。

(三)
六三:即鹿無虞,惟入於林中,君子幾不如舍。
虞、舍:魚部。

2016年3月27日 星期日

《坤卦》譯注韻讀

《坤卦》正文譯注

[經文]坤。元亨。利牝馬之貞。君子有攸往,先迷,後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安貞吉。
[注文]牝馬,雌馬。攸,所也。迷,迷路;得主,找到主人。「利西南」二句句有省略,即「利西南,西南得朋;不利東北,東北喪朋」。十貝曰朋,指錢財。安貞,卜問安否。
[譯文]坤卦。大通順。利於卜問蓄養雌馬。君子出行,先迷路,後尋得主人。利於往西南,西南方得到錢財,不利往東北方,東北方喪失錢財。卜問是否安全,吉祥。
[說明]利牝馬之貞,有利卜問和牝馬相關之事,蓋指畜養雌馬言。《離卦.卦辭》:「畜牝牛,吉。」乾為天,坤為地;乾為主,坤為輔。雌馬對雄馬言,君子對主人言,雌馬君子皆為輔。

[經文]初六。履霜,堅冰至。
[注文]履,踩也。
[譯文]初六。腳踏霜雪,堅冰來至。
[說明]此爻概指武王伐紂,武王伐紂概在冬季,且需橫渡孟津河,河道已結冰,所以先有霜雪,繼以堅冰。

[經文]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
[注文]直,手持;方,併船。習,熟習。大為衍文,應删除。
[譯文]六二。手持拼船,不熟習駕船技術,沒有不利。
[說明]此爻概指武王伐紂,武王伐紂需要渡過孟津,當時河道已結冰,故不熟習駕船技術,單以手持拼船,亦無不利。古代有「方,大也」之訓,古代經師用以釋經文方字,注文注於方字旁,後人不慎,抄入正文。《易傳》亦不釋大字,應當删除。衍文以括號標出,下同。

[經文]六三。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
[注文]含,通𢦟(上戈下今),殺也。章,通商,殷商之商。或,有也;從王事,從事於文王。
[譯文]六三。武王滅商,可以卜問。有人輔助文王,消滅商朝不成,後有武王成就文王事業。
[說明]無成,指文王未滅商而卒;有終,指武王繼文王之志,最終消滅商朝。

[經文]六四,括囊,無咎無譽。
[注文]括,結也。囊,背囊。
[譯文]束結囊口,無罪咎,亦無稱譽。
[說明]

[經文]六五。黃裳,元吉。
[注文]古以黃為貴色。上衣曰衣,下衣曰裳。
[譯文]六五。黃色下衣,大吉。
[說明]坤為地,黃為地之色,故曰黃;坤在下,故曰裳。又古貴黃金,故《易經》以黃為貴色。按《儀禮.士冠禮》鄭玄注,黃裳為中士黃昏在朝之服,坤為臣,故有臣事君之象。

[經文]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注文]戰,交戰。玄黃,通泫潢,血流甚多之貌。
[譯文]上六。群龍大戰於野地,血流遍地。
[說明]群龍大戰,自是凶兆。此條疑是比喻武王伐紂,雙方大戰於牧野,死傷慘重,屍橫遍野。孟子概括《尚書.武成》,所謂「血之流杵」也。《武成》另一版本為《逸周書.世俘》,記載武王克商,殺敵共十七萬七千七百七十九人,亦可見戰事之激烈。

[經文]用六。利永貞。
[注文]永,長也。
[譯文]用六。利於卜問長期之事。
[說明]

《坤卦》爻辭韻讀

初六:履霜。
六二:直方。
六三:含章。
六四:括囊。
六五:黃裳。
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霜、方、章、囊、裳、黃:陽部。

2016年3月1日 星期二

《乾卦》譯注韻讀

《乾卦》正文譯注

[經文]乾。元亨。利貞。
[注文]乾,卦名,粵音/khin4/(此為國際音標,下同)。元,大也;亨,亨通。利,占得此卦後,有利於實行某事;貞,卜問,即用甲骨占卜。
[譯文]乾卦。大通順。利於卜問。
[說明]古代占卜方法有兩種,一為「筮」,即用蓍草及《易》類文獻占卜,以卦辭爻辭斷吉凶;二為「卜」,即以甲骨占卜,視裂痕定吉凶。古時龜卜成本高,牛骨龜甲頗不易得,而且龜卜結果比易占結果更重要,即古人所謂「筮短龜長」,所以「先筮後卜」。得「利貞」後,再卜之;得「貞凶」,則不卜。《周禮.春官.筮人》鄭玄注:「當用卜者先筮之,于筮之凶,則止,不卜。」

[經文]初九。潛龍,勿用。
[注文]潛龍,潛入水中之龍。用,施行也;勿用,不可有所作為。
[譯文]初九。龍潛入水中,不可有所作為。
[說明]《易經》成於西周初年,龍為當時實際存在的動物。當時已瀕臨滅絕,所以後世不得見,《易經》成書時已變成神話中的動物。龍本水生動物,潛入水中,比喻有能力者不在其位,無由提拔占者。占者無大人賞識,所以不可有所作為。

[經文]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
[注文]見,現也。大人,在位者之稱。
[譯文]九二。龍出現在田間,利於拜見大人。
[說明]《乾.初九》云「潛龍」,此爻云「見龍在田」,《乾.九五》云「飛龍在天」,龍似為海陸空三棲動物,其時已演變為神話。龍比喻在位者,在位者出巡,一介草民亦可拜見。

[經文]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注文]君子,在位者之稱。終日,日出至日落。乾乾,勤勉不倦。夕,夜晚。惕,讀作瘍,病也。若,同然。厲,危也。咎,罪咎,程度比「悔」重,比「凶」輕。
[譯文]九三。君子終日勤勉不倦,晚上得病,有危險,無罪咎。
[說明]君子終日精進不懈,晚上得病,似是積勞成疾。因其精神可嘉,所以能化險為夷。

[經文]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注文]或,讀作又。或躍在淵,龍又躍在淵,承上「見龍在田」言。
[譯文]九四。龍又在深水中跳躍,
[說明]龍本水生,在淵則得其所,所以無咎。

[經文]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注文]無注。
[譯文]九五。龍在天上飛,利於拜見大人。
[說明]飛龍在天,比喻有能者得位,所以占者利於拜見大人。

[經文]上九。亢龍有悔。
[注文]亢,高也。悔,恨也,較小之不幸。
[譯文]上九。龍身處極高之位,將有悔恨。
[說明]物極必反,盈不可久。亢龍有悔比喻在位者驕傲自滿,必不重用占者,是以占者必有悔恨。

[經文]用九。見群龍無首,吉。
[注文]用,借為「通」,六爻皆變為陰爻,則以「用九」爻辭斷事。首,首領。
[譯文]用九。群龍現身,沒有首領,吉祥。
[說明]沒有首領,則不相戰,故為吉祥。應與《坤.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互參。

乾卦爻辭韻讀。

(一)
初九:潛龍,勿用。
龍、用:東部。

(二)
九二:見龍在田。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
九四:或躍在淵。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田、淵、天、人:真部。
乾:元部。
應為真元合韻。

(三)
九三:夕惕若,厲無咎。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上九:亢龍有悔。
用九:群龍無首。
咎、首:幽部。
悔:之部。
之幽合韻。

2016年2月10日 星期三

《小爾雅集釋》箋記(不定期更新)

《小爾雅集釋》箋記

封,大也。

封何以有大訓?諸家認為封為豐之假借。胡承珙:「封與豐通。《邶.谷風》:『采葑采菲。』《釋文》云:『葑亦作蘴。』豐有大訓,故封亦為大矣。」胡世琦:「《方言》、《廣雅》葑皆作蘴。《方言》:『凡物之大貌曰豐。』亦通作寷。《說文》:『寷,大屋也。』《廣雅》:『寷,大也。』」封古音在東部,豐古音在冬部,聲近義通,於古概為同族詞。言封豐互通,可也;以豐說封有大義,則不可。封本義為邊界,《小爾雅.廣詁》:「封,界也。」引伸為聚土之名,《周禮•地官•司徒》注:「聚土曰封。」物聚則大,故封有大義。介為界之本字,又有大義,是其例,詳彼條。

莽,大也。

王煦引《說文》:「莽沆,大水也。一日大澤。」莽沆為大水,此乃引伸義也,莽之本義應為草。《小爾雅.廣言》:「莽,草也。」《玄應音義》卷十二「榛莽」注引《說文》:「木叢生曰榛,眾草曰莽也。」又引伸為大。漢語多功能字庫:「莽的本義是草叢,古時野外的草叢一望無際,深遠遼闊,《左傳.哀公元年》:『暴骨如莽』,杜預註:『草之生於廣野,莽莽然,故曰草莽。』故莽引申有大、廣闊、深遠義。」蕪本義為草,又有豐義,同從無聲字如幠又有大義,是其例,詳彼條。

蔡,法也。

王煦引《尚書.禹貢》「三百里蔡」以釋此條,非也,且誤記《史記集解》馬融注為《史記正義》鄭玄注。《史記正義》引馬融注:「蔡,法也。受王者刑法而已。」訓蔡為法,非也。胡世琦引《尚書》鄭注:「蔡之言殺,減殺其賦。」讀蔡為殺是也,蔡殺上古音同在月部,然不如釋蔡為放於義為長。《左傳.昭元年》:「周公殺管叔而蔡蔡叔。」《杜注》:「蔡,放也。」《釋文》:「上蔡音素葛反。《說文》作X,音同,字从殺下米。」故胡世琦曰:「是蔡又音殺,放流亦刑法之一也。」以《杜注》釋「三百里蔡」正合。《禹貢》下言「三百里流」,流亦放也,與蔡為放相對,亦可證此說。

蔡何以訓法?胡世琦曰:「是蔡又音殺,放流亦刑法之一也。」然《禹貢》孔疏云:「蔡之為法,無正訓也。」《小爾雅今注》:「典藉訓蔡為法僅此一例。」即以蔡為放,終覺於義未安。上已證蔡通殺,而殺又通術,術訓法則為雅詁。《墨子.非儒下》:「親親有術,尊賢有等。」孫詒讓《墨子間詁》引王引之:「此即中庸所謂親親之殺,尊賢之等。今云親親有術者,殺與術聲近而字通也。」《說文約注》引餘炯之說:「即古文殺字,從乂朮聲。」術又從朮得聲,故殺得以通術。《禮記•文王世子》:「公族之罪,雖親不以犯有司,正術也,所以體百姓也。」《鄭注》:「術,法也。」《禮記•祭統》:「尸亦餕鬼神之餘也,惠術也,可以觀政矣。」《鄭注》:「術,猶法也。」古代恆以「法術」二字連言,因二字義同也。

爰,易也。

諸家引《左傳.僖公十五年》「作爰田」以證此條,非也。如訓爰為易,則作爰二字同為動詞,似非的詁。《左傳》之「作爰田」,《國語.晉語三》述此事作「作轅田」,《漢書.地理志下》云「孝公用商君,制轅田,開仟伯。」「爰田」概即休耕地。

1.《說文》:「𧻚田,易居也。」
2.《漢書.食貨志上》:「民受田,上田夫百畝,中田夫二百畝,下田夫三百畝。歲耕種者為不易上田;休一歲者為一易中田;休二歲者為再易下田,三歲更耕之,自爰其處。」
3.《漢書.地理志下》顏注引孟康:「三年爰土易居,古制也。」
4. 許師子濱釋《左傳》「作爰田」,云:「『袁田』即『爰田』」,就像日本學者好並隆司所說,它是『用於休閒期的田地』」,又云「都是指那些需要按照一定規律輪番耕種的田地。」

此即輪耕法,輪耕之法見上引《漢書.食貨志上》。「作爰田」之「爰田」,概即《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原田每每」之「原田」。楊注:「原田即《說文》之『𧻚田』,原、𧻚古韻同部,聲亦相近,得通用,今謂之休耕地。」諸家說「爰田」,以易訓爰,非也;然以「爰田」為輪耕法之休耕地則然,亦與「原田」之義暗合。

《漢書.地理志下》:「孝公用商君,制轅田,開仟伯。」制對開,轅田對仟伯,轅田及仟伯應同為名詞。仟伯為並列結構,轅田概為偏正結構。爰田即原田。《說文》:「豲,讀若桓。」從原聲之字通從桓聲之字,是原田即《說文》之「𧻚田」,𧻚爰同在《廣韻》「原」小韻,故爰可通原,爰田即原田。爰田、原田、轅田、𧻚田,一也。爰田為何有休耕地之義?概爰之言緩也,《玉篇》:「緩,遲緩也。」休耕地即遲緩不耕之田。「作爰田」之「作」,起也,「作爰田」即「起爰田」,言晉惠公起用休耕地以賜國人也。


諸家以「爰田」以證此條,然爰田之爰不得訓易,則此條仍欠一語例。《尚書.盤庚上》:「我王來,既爰宅于茲。」《群經平議》:「爰之言易也。《僖十五年左傳》:『晉於是乎作爰田。』《服注》:『爰,易也。』既爰宅於茲,言既易宅于茲也。」爰自可訓易,然不適於彼處矣。爰宅,即易居;爰,易也,動詞;宅,居也,名詞。《大雅•崧高》:「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宅自可用作名詞。爰訓易,爰通換也,《小爾雅集釋》下「換,易也」條言之備也。

《左傳.莊公三年》:「夏五月,葬桓王,緩也。」章太炎《左傳讀》:「緩至七年始葬,情理所無。《公羊傳》云『改葬也』。蓋緩本借為爰。《僖十五年》『爰田』。《服注》:『爰,易也。』《小爾雅.廣詁》同。《書.盤庚》『既爰宅于茲』,義亦同。『海鳥爰居』,能避風而他適,是亦易居之義也。然則爰者,即爰土易居之訓,正謂改葬也。」楊伯峻《左傳注》:「說雖辯,恐非左氏義。」)

2015年9月12日 星期六

「姣」字語源考

  發姣、姣婆、姣屎燉燉⋯⋯一大堆形容女子發情、充滿騷味的詞都離不開一個「姣」字。現今以「姣」形容女子大多帶點貶義,但「姣」字之初的用法,卻跟現在大相逕庭。

一,「姣」的本義

  「姣」字講就講得多,哪個字才是「姣」的本字呢?其實很多粵語口語字都是來自上古漢語,不過找出語源要費一番工夫。我認為「姣」的本字就是「姣」。先看看古代典籍「姣」的本義,再看「姣」字如何演變成今義。

  《詩經.月出》:「佼人憭兮。」
  《釋文》:「佼,字又作姣。」
  揚雄《方言》:「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自關而東河濟之間謂之媌,或謂之姣。」
  《說文解字》:「姣,好也。」

  按古代字書記載,「姣」的美好的意思。而《詩經.月出》的「佼」又寫作「姣」,所以《詩經.月出》的「佼」也解作美好。粵語的「姣」字,最早可以追溯自《詩經.月出》。不過古代字書只將「姣」字解作美好,語義稍為空泛,究竟「姣」是哪一種美好呢?這就要看「姣」字的其他用例。

  《荀子.非相》「古者桀紂長巨姣美,天下之傑也。」
  《史記.蘇秦列傳》「前有樓闕軒轅,後有長姣美人。」
  《風俗通義.窮通》:「淮陰少年有侮信者,曰:『君雖姣麗,好帶長劍。』」
  《說文解字注》:「姣謂容體壯大之好也。」

  以上列舉「姣」字的用例,主要形容男子。《荀子.非相》所說為桀紂,是夏朝商朝的亡國之君;《風俗通義.窮通》所說的是淮陰侯韓信;只有《史記.蘇秦列傳》所說為泛指美人。而《荀子.非相》中「長巨」「姣美」對言,《史記.蘇秦列傳》「長」「姣」對言,「姣」的本義應該是身材高大之美。所以段玉裁說「姣」是「容體壯大之好」,所以此字形容男女也可。「姣」後來才引伸出美麗之義,這才專指女性之美。「姣」為身材高大之美,這不單可形容男子,也可形容女子,最早見於《詩經.碩人》。

  《詩經.碩人》:「碩人其頎。」(碩人指衛莊公夫人莊姜)
  《詩經.猗嗟》:「頎而長兮。」(此詩應是詠魯莊公)

  《碩人》所詠的是衛莊公夫人莊姜,從詩句所載碩人的身世可知(「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碩」和「頎」的字義都是「長」,此用其引伸義「高大」,可以古代以女子高大為美。《猗嗟》記載某貴族射箭百步穿楊的英姿,詩中的貴族就算不是魯莊公,也肯定是一名男子。此詩讚美他「頎而長兮」,也是讚美這位貴族身材高大。結合上述文獻,「姣」的本義應該是身材高大之美,男女通用。

二,「姣」的引伸義

  後來「姣」字引伸出女子美貌之義,已見揚雄《方言》(好而輕者,或謂之姣)。而「姣」字又有另一個引伸義,應解作淫邪。

  《左傳.襄公九年》:「棄位而姣,不可謂貞。」
  《杜注》:「姣,淫之別名。」
  《釋文》:「姣,戶交反。」
  《正義》:「今時俗語謂淫為姣,故以姣為淫之別名。」

  除了杜預的《注》外,也有唐朝初年的俗語為例(《左傳正義》作於唐朝初年),可以證明「姣」字有「淫」的意思。粵語「發姣」,意思類近「發情」,「發姣」之「姣」的語義,應該就是源自《左傳.襄公九年》「棄位而姣」的「姣」。順帶一提,《釋文》說「姣」是「戶交反」,這和《廣韻》記載的「胡茅切」同音,對應粵語的「姣」hau4音。

三,語音演變

  粵語「姣」:hau4
  《左傳釋文》:「姣,戶交反。」
  《廣韻》音:胡茅切(匣母肴韻二等開口)

  「姣」是中古匣母字,匣母字演變至粵語有其規律。如果中古音是一等或二等開口字,就演變成粵語的/h/聲母。如果是其他介音,即四等字(不論開合),以及一二等合口音,就演變成粵語的零聲母。「姣」字是中古二等開口字,演變成粵語的/h/聲母很合理。不合理的是,「爻」「肴」二字中古音和「姣」字同音,所以「爻」「肴」粵語應該也是hau4。不過口語中「爻」「肴」二字讀au4音,失去了/h/聲母;或者讀ngau4,增生了ng聲母。唯一的解釋是,「爻」「肴」的au4是避諱音,由於「姣」是貶義詞,所以同音字都要改變讀音。如同「溝」和粗口同音,所以聲母由k轉變為kh。而ng聲母是在失去/h/聲母後添加上去的,例如「愛」字本讀oi3,有時讀成ngoi3一樣。

  《廣韻》「姣」字有另一讀,為古巧切(見母巧韻二等開口),讀音和狡猾的「狡」一樣,和發姣的「姣」無關。

四,「姣」的本字是「鱟」嗎?

  香港網絡大典就有另一個講法,認為「姣」字的正字是「鱟」,這當然是錯的,我將兩個字的語音及字義分別列出,便知其謬。

(香港網絡大典「發姣」字條)

  鱟,胡遘切,粵音「後」。
  《山海經註》:「鱟,魚形,靑黑色,十二足,長五六尺,似蟹。」
 
  姣,胡茅切,粵音「效」陽平聲。
  《說文解字注》:
「姣謂容體壯大之好也。」

  「鱟」的讀音是「後」,「姣」字的讀音便是發姣的「姣」,從讀音上看,「鱟」和「姣」讀音不同,所以「鱟」不是「姣」的本字。「鱟」是一種魚,「姣」是形容美貌,從語義來看,「鱟」不是「姣」的本字。所以「鱟」絕不是「姣」的本字。

2015年9月9日 星期三

荒謬的粵語「正字」

  自香港主權由英國轉交中共後,中共政權對香港的壓迫無日無之,對語言的壓迫更在首位。中共深知語言能帶來身份認同,身份認同又帶來「暴亂」。香港特有的粵語文化,中共必欲取之而後快。所以中小學漸漸被普教中取代,電視台取消粵語配音,對此香港人心生反感。越是打壓,香港人越想保護粵語。為了保護粵語,香港人必需對粵語心生認同,而認同粵語,不單強調粵語是我等的母語,又用其他方法。其中一種方法,便是證明粵語比大陸的通行語普通話更典雅。典雅有兩個方面,一在音,二在義。一在音者,就是證明粵語比普通話更接近中古音;二在義者,就是證明粵語的詞滙更為「存古」。第一個方法害處不大,畢竟粵語比普通話更接近中古音是學術界通識,要證明也不難,只要指出粵語比普通話音節多,而且保留入聲合口鼻音等中古韻尾即可。只不過間中有人說唐朝人是講「廣東話」等反智言論,此外問題不大。證明粵語的詞滙更為「存古」就更為複雜,因為詞滙系統不如音節系統簡單,更難以計量。加上許上粵語詞語只存在於口語,很多古老的寫法已經失傳。要證明粵語的詞滙更為「存古」,必需逐個證明每個詞語的古老來歷。

  不過現代人多數不讀古書,古書如同天書一樣,《論語》《孟子》能通其大意已經不錯,《論語》《孟子》在孔子身後成書,以齊魯方言寫成,較為易讀。若然《詩經》《尚書》,連孔子也視之為古籍,現代人恐怕連大意也不能懂,如果要從先秦典籍找出粵語詞的源頭,《五經》是重要的參考書,但如果不能讀通古文,甚麼「找本字」只是癡人說夢。除了要理解古書,更要通音韻。為何要通音韻?因為很多粵語的口語詞都找不到對應的漢字。要證明某個粵語口語詞能夠追溯自某個古代漢字,必需證明這個漢字的古音能夠演變成這個粵語口語詞的讀音。不證明古今音變,就不能證明「本字」。要證明「本字」,首先要通古音。然而,今人多不能理解音變原則,更少翻閱《廣韻》等韻書。而何文滙「正音」又矯枉過正,又拘泥《廣韻》反切以就今音,所以今人更視《廣韻》為洪水猛獸,稍引古代韻書則譏之曰「泥古」,是以吾等更不敢研讀古代韻書。不通古義,又不通古音,又何以考察「本字」?

一,廣東話資料館「正字」勘誤

  此文之所以作,亦是看到廣東話資料館FACEBOOK上一則帖子,引用了古代文獻去證明粵語的「正字」,可惜這些正字有幾個都是錯的。廣東話資料館這則帖子,除了附圖,更有內文說明。以下連帶圖片內文一併說明。

(圖及以下內文見廣東話資料館FACEBOOK,注一)

  內文一:「嘅」係的嘅意思,古正字係「忌」,同音,《詩經.鄭風》就有提到「叔善射忌,又良御忌」。

  舉正一:「嘅」的本字不是「忌」,而且舉例有誤。先談讀音,「嘅」讀音為ke3,「忌」讀音為kei6,讀音明顯不同。再談語義,說文:「忌:憎惡也。」「忌」的本義是憎恨厭惡之義,為何成了「嘅」的本字?再談語例。《詩經.鄭風》:「叔善射忌,又良御忌。」從句法可知「忌」字不過是句末的虛詞,無義,相當於「矣」「也」之類。《毛傳》:「忌,辭也。」《毛傳》正是解「忌」為虛詞。所以「嘅」的本字不是「忌」。至於「嘅」的本字為何字,有人認為是客家話「个」字的借字。「个」字大陸客家話的讀音大體是kɛ,以及kɛ的變體[注二],而且粵語客家話的用法也相近。所以,客家話「个」字經粵語借用,成為「嘅」字,大體可信。

  內文二:「過嚟」嘅「嚟」字,其實就係嚟自「蒞臨」個「蒞」,同樣係來嘅意思,「蒞」係古正字。北宋王禹偁《揚州寒食》就話「今年蒞淮海,時節又清明」。

  舉正二:清代粵語韻書《分韻撮要》記錄「蒞」字為陽去聲,「利」小韻。「蒞」字是陽去聲,和「利」字同音,而「嚟」字讀陽平聲,讀音不同,所以「嚟」的本字不是「蒞」。「嚟」的本字很簡單,不過是「來」的白讀。「來」的文讀是loi4,白讀lei4。[注三]「來」多數表逹文讀音loi4,為免誤會所以另做新字「嚟」來表白讀音lei4。「嚟」字通行後,大家反而不知道「來」有白讀音lei4。王禹偁《揚州寒食》:「今年蒞淮海,時節又清明。」「蒞」應解作面臨之義,而非解作來到。《康熙字典》引《韻會》:「莅,臨也。」是其義。

二,結語

  廣東話資料館凡列粵語「正字」八組,已有兩組錯誤,即是四分之一。我認同考據粵語本字,考據本字即是找出語源,世界上任何通行的語言都有語源字典,英語德語的語源字典都能在網上檢索,極之方便。所以粵語也不應例外,既然要證明粵語比普通話更典雅,考據粵語本字更是必需。不過請思考一下,所謂典雅,是指用正確的正字,還是錯誤的「正字」?用了錯誤的「正字」,還是典雅嗎?錯誤的「正字」通行後,正確的正字怎辦?之前有人「考據」出「啲」的「正字」是「尐」,其實稍知音韻都知道「啲」的正字絕非「尐」字。只不過因為是由「專家」「考證」,「尐」字就開始風行,要改亦無從可改。「尐」字落在行家眼中,不過落得貽笑大方的下場。「尐」字應該是借自客家話「滴」字,請問「尐」字通行後,又何從更正?[注四]用不正確的方法「考據」「正字」,就像吸毒一樣,一開始好興奮,但最終則反害己身。

(尐的中古聲母是精母,對應粵語的/ts/,絕不可能變成/t/)

  或許有人認為我吹毛求疪。然而,考據本字就像上法庭,疑犯要沒有合理懷疑才能定罪,正字也要沒有合理懷疑才能採用,沒有百分百把握,也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以上例子不是不夠把握,而是根本錯得離譜,稍有訓詁或音韻知識絕不會犯此等錯誤,也不可能放入帖文公諸於世。對於真正用訓詁音韻來研究粵語本字的學者,他們的研究成果一般人不能夠明白,這些錯誤的「正字」對他們來講是百分百的阻礙,於推行粵語正字法根本有害無益。

注釋

[注一]見廣東話資料館FACEBOOK。
https://www.facebook.com/405200279490190/photos/a.405413536135531.102000.405200279490190/1060445400632338/?type=1

[注二]見薪典。
http://www.syndict.com/hakka/c2p/archive/E4B8AA.htm

[注三]白讀指語言本有的讀音,文讀指從主流方言借入的讀音。

[注四]「啲」字應該是借自客家話「滴」字,客家話大致讀/tit/,粵語有入聲非入聲兩讀,可讀為tit1或ti1。既然「啲」字是外來詞,應依俗寫作「啲」,而非「滴」,更不是「尐」。

2015年9月8日 星期二

詩經筆記(一)

一,「永」字字組本義為「長也」

《毛詩.漢廣》:「江之永矣。」《毛傳》:「永,長也。」
《文選.登樓賦.注》引《韓詩》作「漾」。《薛君章句》:「漾,長也。」
《說文》:「水長也。」引《詩》作「羕」。
《爾雅.釋詁》:「永、羕,長也。」
《毛詩傳箋通釋》:「羕又通作養,《夏小正》『時有養日』、『時有養夜』,養亦羕也。」
《淮南子.墬形.注》:「洋,或作養。」《尚書古文撰異》:「是則壁中故書作瀁,孔安國以今文讀之,易為漾也。」又曰:「養古音同洋。」
《毛詩.碩人》:「河水洋洋。」《毛傳》:「洋洋,盛大也。」

  「永」可以通「羕」,又可以通「漾」,因為「漾」從「羕」聲,「羕」又從「永」聲。按《毛詩傳箋通釋》,「羕」又可通作「養」,「羕」「養」都從「羊」,所以「羕」字從「羊」聲,又從「永」聲,「羕」則是雙聲符字。「羕」通「養」「羕」「養」都從「羊」,可見「養」可通「羊」聲字,從《淮南子注》可證明「養」可通「洋」。

  可見,「永」「羕」「漾」「養」「洋」都是一音之轉。綜合《毛傳》及《說文》,這個詞組的字義應是「長也」,以及「盛大也」,引伸義為「憂」,又引伸又渡水。

二,本義又引伸為「憂」

《毛詩.二子乘舟》:「中心養養。」《毛傳》:「養養然憂。」
《爾雅.釋訓》:「悠悠、養養,思也。」《刑疏》引《詩》:「中心養養。」
《爾雅.釋詁》、《說文》:「恙,憂也。」

  《爾雅.釋訓》訓「養養」為思,思概亦憂也。「永」本義為「長也」,又引伸為渡水。如「荒」本義為「大」,引伸為「亡失」。

三,本義又引伸為「渡」

《毛詩.漢廣》:「不可泳思。」《毛傳》:「潛行為泳。」
《說文》:「泳,潛行水中。」
《毛詩.谷風》:「就其淺矣、泳之游之。」

  「泳之游之」承上「就其淺矣」,《毛傳》《說文》以「潛行」訓「泳」,「潛行」即渡水,非今之潛水,詳參《毛詩傳箋通釋.漢廣》。

《釋名.釋親屬》:「荒,大也。」
《毛詩.天作》:「大王荒之。」《毛傳》曰:「荒,大也。」此處應訓為奄有之義,然可以訓「荒,大也」為古訓。
《禮記.少儀》:「有亡而無疾。」《鄭注》:「亡,去也。」
《史記.晉世家》:「明亦因亡去。」亡即去也。
《馬王堆.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主失立(位)則國芒(荒)。」

  《馬王堆.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讀「芒」為「荒」,「芒」又從「亡」聲,可見「亡」「荒」互通。「荒」本義為大,引伸義為「亡去也」,引伸義寫作「亡」。本義為「大」者,即引伸為「度過」,「荒亡」、「永泳」二組皆然,此類字義引伸概為古人思維。

2015年9月5日 星期六

「詩六義」晚出說證

一,朱熹《詩》說

  後人言《詩》,喜用「賦、比、興」解說。「賦、比、興」的來歷是甚麼呢?本義是甚麼呢?後人的解讀又是否符合本義?先以朱熹《詩集傳》為例,試看朱熹的用法,這是最傳統的解法。

  《葛覃》:「害浣害否。歸寧父母。」下注「賦也」。
  《螽斯》:「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下注「比也」
  《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下注「興也」。

  何謂「賦、比、興」?朱熹自有定義。

  《葛覃》注:「賦者,敷陳其事。」
  《螽斯》注:「比者,以彼者比此物也。」
  《關雎》注:「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

  朱熹又解釋「風、雅、頌」三種詩體的分別。

  《詩經集傳原序》:「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里巷歌謡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
  又「若夫雅頌之篇,則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之詞,其語和而莊,其義寬而密。」

  可見朱熹認為「賦、比、興」是三種文學手法,加上「風、雅、頌」三種詩體,就是「詩六義」了。朱熹的說法,實是有其淵源。

  孔穎逹《毛詩正義》:「風、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耳。」「風、雅、頌」是三種詩體,是為「三體」;「賦、比、興」是三種文學手法,是為「三用」。孔氏的「三體三用」說影響深遠,又可追遡自東漢大儒鄭眾及鄭玄,不贅。問題在於,「詩六義」是否一個好工具呢?此外,「詩六義」是否《詩經》時代的思想呢?其實此兩問題相輔相成。假如愈接近《詩經》時代,就愈符合作《詩》的本義。假如我們對「詩六義」的理解愈符合原始意義,這個工具就更為好用。此文所作,就是質疑「詩六義」之說晚出,而後人「三體三用」又不符合「詩六義」本義,難怪後人於「詩六義」生出無數異說,以此解釋《詩經》自是不合。

二,《周禮》《毛序》晚出

  「詩六義」出《周禮》及《毛詩大序》,《周禮》稱之為六詩,《毛詩大序》稱之為六義。

  《周禮.大司》:「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
  《毛詩大序》:「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

  漢代《詩》說有四家,今文《詩》三家,即齊魯韓三家;古文一家,即《毛詩》。《毛詩》是古文經,《周禮》亦然,可見「詩六義」只是《詩》古文家一家之說,而不見於齊魯韓三家。古代認為《周禮》是周公手定,今人多不信,《周禮》之作,最早不過戰國時期。《毛詩大序》更在其後,而《詩經》是西周春秋時典的文獻,以戰國時之語解西周春秋時代之經,可乎?

三,古《詩》說只有興,無賦比

  上文提到,「詩六義」自是《詩》古文說。有趣的是,《毛詩》有興說,《韓詩》亦有興說,齊魯二家應同。出土文獻論詩亦只有興,見馬王堆漢墓帛書《五行》。三家詩立為官學官,在西漢文景之時,帛書《五行》寫成時代應稍早,此書採用戰國流行的經說體,應是戰國末年之書。這說明,最早期的《詩經》學說,只有興,可追遡自戰國時代,而沒有賦及比。

  《毛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毛傳》:「興也。」
  《韓詩章句》:「詩人傷其君子,求己不得,發憤而作,以事興芣苡雖臭惡,我猶采之不已。」[注一]

(馬王堆漢墓帛書《五行》,見《帛書五行篇校注及研究》頁39)

  此是今古文《詩》說皆有興說之鐵証。但為何完全沒有提及興比二義呢?南朝人劉勰曾試圖解釋,認為興隱而難見,比顯而易見,所以《毛傳》只標興,而不及比。

  《文心雕龍.比興》:「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豈不以風通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

  雖然劉勰說「比顯而興隱」,可是比興的分野,後人不甚清楚,以致諸多異說。連鄭眾和鄭玄的比興說也不同,而他們都是東漢人,後世的異說就更不用說了。假如「比顯而興隱」,豈能到東漢便不詳其說?我認為以下的說法較為合理。「詩六義」出自《毛詩大序》,興說出自《毛傳》,而《毛傳》時代比《毛詩序》早。戰國乃至西漢的詩說只有興說,見《毛傳》、《韓詩章句》以及帛書《五行》。而《毛序》晚出[注二],後來《毛詩大序》的作者加入《周禮》的記載,便成後世之「詩六義」。《毛傳》沒有賦比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毛傳》作者心目中根本沒有賦比二義!

四,《周禮》《毛序》記載次序不合

  如果有細心留意,《周禮》記載的六樂,以及《毛序》記載的六義,都不合邏輯。假如真的分成「三體三用」,應該「三用」或在「三體」前,或「三用」在「三體」後。而按《周禮》《毛序》,風在「賦、比、興」前,雅頌又在「賦、比、興」後。假如「三體三用」分類無錯,這豈不是自亂其例?

  應當留意的是,《周禮》《毛序》本文並無解說何謂「賦、比、興」,「賦、比、興」最早的解說來自東漢鄭眾及鄭玄,見《周禮注》。

  鄭玄注:「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於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
  鄭眾注:「曰比曰興,比者,比方於物也。興者,托事於物。」

  鄭玄認為比屬於刺,興屬於美,這是將比興拉上美刺來講。鄭眾則不然,比是比方,興是托事,雖然講得有點空泛,但知道先鄭說比興跟美刺完全無關。先鄭後鄭都是東漢人,已經有異說,後世異說之多就更不用提了。後人更有揚棄舊說的,認為《周禮》的六樂,純粹就是六種詩體,「賦、比、興」和「風、雅、頌」一樣是詩體。這較為符合《周禮》原文文義。持此說的有章太炎,其說如下。

  章太炎《經學略說》:「賦、比、興與風、雅、頌並列,則為詩體無疑。今《毛傳》以升高能賦為九能之一,謂之德音。周末屈原、荀卿俱有賦。賦既在風、雅、頌之外,比、興當亦若是。」

  其說當是。《荀子》有《賦》《成相》二篇,為賦體。至於為何不得見比興,或是本有比興而後散迭,或本無比興而《周禮》採入湊數,這就不得而知。

五,結論

  六樂六義說,自有其淵源;《詩》今古文之興說,亦另其淵源。於西漢時期,本是獨立發展,興說自是興說,六樂六義自是六樂六義。至東漢先鄭後鄭採之,並以「三體三用」之說解釋《詩經》,六樂六義之說及興說混而為一,獨立發展之歷史遂湮沒不聞。

  愚認為以六樂六義解說《詩經》有二不合。一,六樂六義源自《周禮》,《周禮》為戰國時書,不可據以解西周春秋之《詩經》。二,「三體三用」之說倡自東漢先鄭,後鄭和之,此說未必符合《周禮》著者本義。

六,注釋

[注一]魏源:《詩古微》(長沙:岳麓書社,1989),頁216-217。
[注二]例如認為《毛序》為東漢衛宏所作。《後漢書.儒林列傳下》:「[衛]宏從[謝]曼卿受學,因作毛詩序,善得風雅之旨,于今傳於世。」衛宏所作《毛序》,概即《毛序》之注,後世混入注文,遂不可分,後世謂之《續序》,《本序》出於何時則不得而知。吳汝綸《詩序論》曰:「然則今所謂《續序》者,非《續序》也,續《毛詩》而為序注也。至鄭康成又從而為之注,而衛宏之注,蓋已與序混而為一。范蔚宗不知其本實序注,遂謂宏作《毛詩》序,此後儒疑議所由起也。」

2015年7月23日 星期四

粵語「靚」字(leng3)語源考

  粵語讚人漂亮,素來喜用leng3字,香港人多數寫成「靚」字,這個寫法是否正確呢?有人認為「靚」字源自壯語,這又是否符合歷史?

一,「靚」字粵語音tsing6,源自上古漢語,義謂「漂亮」

  首先要知道「靚」字從見責聲,粵音讀tsing6,讀同靜止之靜,和leng3是兩個詞語。以「靚」字的聲符為「青」字來看,「靚」字讀tsing6非常合理,讀leng3就不符合「靚」字的聲旁,粵語以「靚」字表leng3音,是個權宜的寫法。有趣的是,「靚」字(tsing6)也有漂亮的意思。查《集韻》「靚」字,一共有兩個讀音。

  靚,靜:從母靜韻三等開口(讀音甲)
  靚:從母勁韻三等開口(讀音乙)
  
  靜韻是清韻的上聲,勁韻是清韻的去聲,所以兩個讀音只有聲調上的差別,可視為同源字。而讀音甲的「靚」字,和「靜」字同音,所以「靚」字和「靜」字亦是同源,只不迥是同一個語詞的不同寫法。「靚」字多數用作朝請之義,考察「靚」字為何有漂亮的意思,還得從「靜」字入手。「靜」字本有美善之義。

  《詩經.既醉》:「籩豆靜嘉。」《鄭箋》:「乃用籩豆之物,潔清而美。」
  《詩經.靜女》:「靜女其姝。」《詩集傳》:「靜者,閒雅之意。」

  《詩經.既醉》「靜嘉」二字義近,「嘉」有美善之義,「靜」亦有美善之義。《詩經.靜女》「靜女其姝」之「靜」有優雅之義。「靜」字本有「善」義,後來引伸出漂亮之義。

  「靜」字解作漂亮,是客家話的用法。按教育部臺灣客家話常用詞詞典,「靚」字臺灣客家話應該讀成/tsiang/(調值各地口音不同),釋義是「美麗」。客家話童謠《大地靚靚》,「靚靚」正是「美麗」之義。如果以上推斷無錯,粵語leng3字寫成「靚」,只不過因為「靚」(粵音tsing6)和leng3剛好都有「漂亮」之義。我也同時反駁「靚」字源自壯語的說法,一是有訓詁的書證,證明「靚」字的「漂亮」之義可追溯至古代,而且「漂亮」這個意思太過普通,不應用借字表逹。

二,令,賜也,善也

  我認為粵語leng3源自「令」字的白讀,ling6是「令」字的文讀,文白異讀的問題留待下文論證,先解決「令」字詞義引伸的問題。「令」字的本義是賞賜,再引伸出美善的意思。這和「休」字詞義引伸相似,「休」字本義是賞賜,再引伸出美善之義。

  「令」字本義為賞賜。
  衛簋:「王曾令衛赤市、攸勒」。《金文今譯類檢》譯文:「王加賞衛的物品有:紅色的蔽膝、青銅裝飾的馬轡首絡銜。」
  《禮記.中庸》:「天命之謂性。」《中庸菁華選粹》譯文:「上天所賦予人的本質特性叫做本性。」

  「令」字引伸義為善。
  《爾雅.釋詁》:「令,善也。」
  《詩經.卷阿》:「令聞令望。」《鄭箋》:「令,善也。」
  《孟子.告子上》:「令聞廣譽施於身。」《孟子章句》:「令,善也。」

  《金文今譯類檢》譯文大致正確,「曾令」應該譯為「乃賜」,譯文解「曾」作「增」誤,不過解「令」為「賜」是正確的。可見「令」的本義為賞賜,「命」是「令」的累增字,「天命之謂性」之「命」一樣要解作「賜」。後來「令」字引伸出「善」義,《詩經.卷阿》「令聞令望」便是。為何「令」字引伸出「善」之義,大概是因為賞賜本是美事,所以引伸出「善」義。

  「令」字再由「善」義引伸出「漂亮」之義,變成粵語的leng3;如同「靜」字本有「善」義,引伸出「漂亮」之義,變成客家話的/tsiang/。有客家話加盟,由「善」義引伸出「漂亮」之義的途徑應該是合理的。

  順便講講「休」字的詞義引伸,「休」字的本義也是「賜」,再引伸出「善」意。用本義的如小臣簋「叔休於小臣貝三朋、臣三家」,以及金文的套語「對揚王休」。用引伸義的如《詩經.長發》「何天之休」,《鄭箋》云「休,美也。」這也證明「命」字由賞賜再引伸出美善之義可信。

三,leng3是「令」的白讀

  「令」字中古音為來母勁韻三等開口,日常的讀音ling6其實是「令」字的文讀音。以《清》《靜》《勁》三韻為例(《清》《靜》《勁》分別為平上去聲,只有聲調不同),可以證明《清》《靜》《勁》三韻的文白異讀,都是ing/eng類型,以下左邊的詞語要念文讀(韻母為ing),右邊念白讀(韻母為eng)。

  淨:淨土,乾淨(勁韻)
  正:正常,正(勁韻)
  聲:聲明,出聲(清韻)
  名:名氣,人名(清韻,白讀有變調)

  「令」字為勁韻字,《勁韻》字對應粵語白讀為eng韻母,leng3符合《勁韻》由中古到粵語白讀的演變,綜合語義演變及語音演變,leng3應該就是「令」字的文讀音。餘下只有一個問題,就是leng3的聲母是濁音,源自中古次濁聲母,對應粵音應該是陽去聲(第六聲),不知為何leng3讀陰去聲(第三聲),我還未想到合理的解釋,留待日後再談。

2015年7月21日 星期二

《詩經.關雎》筆記

一.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關關]《毛傳》:「關關,和聲也。」
[雎鳩]邵晉涵《爾雅正義》:「雎鳩即今魚鷹,以目驗之,其色蒼黑。」學名為Pandion haliaetus。姚際恆《詩經通論》:「雎鳩,雌雄和鳴,有夫婦之象,故托以起興。」
[洲]《毛傳》:「水中可居者曰洲。」《說文》引《詩作「在河之州」。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今《毛詩》《爾雅》作洲,俗字也。」
[窈窕]《楚辭》王逸《注》:「窈窕,好貌。」《廣釋.釋詁》:「窈窕,好也。」窈窕有美好之義。窈窕即《詩經.月出》之窈糾、懮受、要紹,四詞皆有曲折意,女子體態以曲折為美,如張衡《七辯》「夭紹紆折,此女色之麗也」,《洛神賦》「婉若游龍」。《魯靈光殿賦》:「曲折要紹而環勾。」《注》:「要紹,曲貌。」
[淑]《毛傳》:「淑,善也。」
[好逑]二字同義,為同義平列詞。《毛傳》:「逑,匹也。」好亦匹也,《詩經.木瓜》:「永以為好也。」此好字即用匹意。詳見聞一多《詩經新義》。《焦氏易林.履之無妄》:「雎鳩淑女,賢聖配偶。」句式與《詩經》類同,可證好逑即配偶。好,粵語應讀去。《關雎》之「好逑」即《詩經.兔罝》之「公侯好仇」。仇,粵音讀同求(khɐu4),而非仇人之仇(sɐu4)。

二.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荇]顏之推《顏氏家訓.家訓》引先儒:「水草,圓葉細莖,隨水淺深。今是水悉有之(按,是水悉有,凡水皆有),黃花似蓴,江南俗亦呼為豬蓴,或呼為荇菜。」
[左右]《詩集傳》:「或左或右,言無方也。」
[流]《毛傳》:「流,求也。」陳奐《詩毛氏傳疏》:「古流求同部(按,同部指上古韻部相同),流本不訓求,而《詁訓》(按,即《毛傳》,《毛傳》全稱為《毛詩詁訓傳》)云爾者,流讀與求同,其字作流,其意為求,此古人假借之法也。」
[寤寐]《毛詩傳箋通釋》:「寤寐,猶夢寐也。」寤寐二字同義,詳見《毛詩傳箋通釋》。

三.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思服]服即思念,思服二字同義平列,說詳聞一多《詩經新義》。胡承珙《毛詩後箋》:「康誥曰『要囚,服念五六日』,服念連文,服即念也,念即思也。」《毛傳》:「服,思之也。」《詩經新義》:「《傳》文疑當重服字,作『服,服思之也。』今本脫一服字,則思下『之』字殆成贅文。』
[悠]說文:「悠,憂也。」悠為長又為憂,猶永又為長又為憂。《詩經.漢廣》:「江之永矣。」永訓長,說文引作「江之羕矣」。《詩經.二子乘舟》:「中心養養。」《毛傳》:「養養然憂不知所定。」可見「養」有憂義。「羕」「養」二字同從羊聲,與「永」同字(三字均上古陽部字),可證「永」有長義,又有憂意。
[輾轉]輾轉二字同義,《說文》:「展,轉也。」《詩毛氏傳疏》:「展與轉同義,展轉又與反側同義。重言之,思之甚至不安斯寢。」

四.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采]《詩經.芣苢.傳》:「采,取也。」
[瑟琴]《詩經通論》:「棠棣篇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今云「琴瑟友」,正是夫婦之義。」
[友]《毛傳》:「宜以琴瑟友樂之。」琴瑟友之,奏琴瑟而親近之。

五.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鍾鼓樂之。

[芼]《廣雅.釋詁》:「芼,取也。」《爾雅》:「芼,搴也。」《毛詩傳箋通釋》:「搴亦取也。先儒或訓芼為芼羹之芼,失其義矣。」
[鐘鼓]以《關雎》為民歌,大謬。《儀禮.鄉飲酒禮》「賔出奏陔」鄭《注》:「鍾鼓者,天子、諸侯備用之,大夫、士鼓而已。」可證《關雎》應為天子諸侯之詩,以《關雎》為民歌者誤,說詳季旭昇《詩經古義新證》。
[鍾鼓樂之]鍾,即鐘字。樂,《詩毛氏傳疏》:「讀如喜樂之樂。」鐘鼓樂之,奏鐘鼓而使之快樂。

 (雎鳩,即今之魚鷹,photo via fiker user Andy Morffew)

 (鐘之出土實物,見季旭昇《詩經古義新證》二五六,文史哲出版社,民國八十四年)